连州,一场“摄影民主化”实验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01月16日 08:48

许多人为\"摄影民主化\"而欢呼.在他们看来,全民手机拍照的时代已...

张星云

在一座40万人口的县级市举办国际当代摄影展,讨论互联网影响下的摄影民主化,并期待通过博物馆影响当地居民的艺术审美,这是件容易的事情吗?

精英,大众

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在2017年已经是第13届了。除了一年一度、为期一个月的临时展览之外,刚刚建成的连州摄影博物馆也在这届摄影节期间开幕。在广东省这座40万人口的县级市,于是有了中国第一家公立的当代摄影博物馆。

每年的这个时候,连州的街道两旁,除了屋檐下挂满的腊肉、板鸭和当地人支在街头的麻将桌外,还贴满了国际摄影年展花花绿绿的海报。文艺青年、“老艺术家”、外国摄影师、出版发行从业者和媒体记者们涌入这座小镇,与当地老百姓一起生活几天。

连州市西边,“米兰时尚酒店”对面有个大斜坡,从斜坡上去,几间旧粮仓便是摄影年展每年的主展馆。而新落成的连州摄影博物馆则在连州老街上,何健翔与蒋滢两位年轻建筑师的初衷是设计一座“去中心化”的博物馆建筑,“开放,很好地融入当地日常生活”。这座博物馆由果品厂旧房改造而成,水泥、旧房瓦、红砖以及金属混合使用。而博物馆开幕当天,充满设计感的现代建筑亮起了灯,警车在老街前后两头设立了禁行障碍,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开幕前几天,会有洒水车开到老街每天冲洗好几遍街道。

我问了联合馆长弗朗索瓦·萨瓦尔(Fran?ois Cheval)一个问题:“从广州到连州都需要坐4个小时大巴车,更别提从北京或者上海过来了。摄影博物馆可是常设机构,你觉得谁会来看展览呢?”

萨瓦尔曾做了10年法国尼埃普斯摄影博物馆馆长,他给了我一个很有野心的回答。他说除了为北上广的观众展示中国当代摄影作品以外,他认为这座摄影博物馆会成为大众的免费博物馆,能够影响连州当地人,让他们也喜欢上摄影。“在中國,数码时代让人们早已离不开手机和电视,但实际上很多人对影像的意义并没有特别的意识。”

即便此前已经办了12年,以“实验性”和“开放性”得名的连州摄影年展依然在寻找着与这座县级小城的平衡关系。除了创立摄影博物馆,突破的渴望同样体现在今年的展览主题上。在经历了栗宪庭、鲍昆、费大为、克里斯托夫·菲利普斯(Christopher Phillips)等著名策展人往年策划的“这个世界存在吗?”“故事,离真相有多远?”“告别经验”“扩张的地域”“无乐不作”等较多精英色彩的命题后,今年连州国际摄影节则以“你的自拍杆(与你)”为题,看起来回归了大众。

“自拍杆其实是一种象征物,我们探讨的是关于互联网时代、社交媒体时代之下,摄影发展的现在和未来。”连州国际摄影年展总监段煜婷解释说,这些年的连州摄影年展通常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对摄影文化的研究,关注社会,一种是探索摄影本身的变化。“今年主要侧重后者,尤其是讨论社交媒体对摄影的推动。”

摄影年展邀请诸多策展人和艺术评论人进行了一场认真的讨论会。在智能手机和社交网络的影响下,人们自拍,分享于网络,用于社交。和原来相比,摄影的目的甚至都改变了。现在互联网就提供了海量图片,所有人都可以轻松地获取这些图片,影像早就没有了公众和私人之分,职业摄影师和摄影爱好者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因此在互联网带来的“摄影民主化”影响下,摄影师们如何在图像过度泛滥的时代重新定位自己,成了讨论会的中心主题。

“当下的摄影已经从唯一的瞬间美学转为了开放的图像与传播系统。”上海喜马拉雅美术馆馆长王南溟这样说道,“因此解释成为了图像的重要工作,而摄影本身退居第二。”台湾学者郭力昕则思考作为艺术家的摄影师如今应该更贴近大众化摄影,还是反而强化精英属性。

显然这场精英摄影与大众的“沟通”比想象中要难。

网络,现实

与形而上的专家讨论不同,此次展出的艺术家作品普遍流露出对互联网影响下摄影这一主题的悲观。法国及西班牙籍策展人桑德拉·莫纳克(Sandra Maunac)、纽约国际摄影中心策展人乔安娜·利汉(Joanna Lehan)、中国当代艺术策展人张冰共同担任今年主题展策展人,他们带来了来自美国、英国、西班牙、阿根廷、南非、日本、埃及、中国的20位艺术家的作品。

互联网本身成为了摄影师图像的获取来源和创作灵感。社交网络改变了人们的沟通方式,创作故事也由互联网而起。埃及摄影师赫芭·卡利法(Heba Khalifa)的作品《家庭制作》是从Facebook上一个女性话题私人小组开始的,很多穆斯林女性在小组中分享自己的个人遭遇,如流产、家庭暴力、社会歧视。卡利法通过Facebook分别联系她们,单独约见,并说服她们成为拍摄对象。她会专门为她们每个人的故事制作特别的布景。拍照,以及公开摄影作品的过程实际成了这些穆斯林女性敞开心扉的一种释放方法。

社交网络不仅能够帮助摄影师寻找拍摄对象,也能够直接成为素材来源,如今在别人影像上的创作早已不被视为“盗图”。英国摄影师马克·佩奇(Mark Page)为了展现这种数字化对摄影的影响,从互联网上寻找诸多拍摄英国海滨度假小镇的图片,将它们下载、打印、剪裁、拼贴,并建成立体模型场景进行拍摄。作品《海边的苏德利》最终呈现了一个由资料图片虚构而成的英国海滨小镇风情,既有英国摄影师托尼·雷·琼斯的影子,又有马丁·帕尔的风格,佩奇以此质疑传统纪实摄影在当下的意义。

而另一些摄影师则更加悲观,他们通过作品批评网络的肤浅和危险。雅克布·伯格(Jacob Burge)是个腼腆的英国大男孩,他对网络的批判思考,来自于自己的切身经历。他毕业后在英国一家电话销售公司工作了8年,每天在办公室自己的小格子里给陌生人打电话卖产品,电脑屏幕会显示出来一排排电话号码,以及对应的姓名、个人喜好等信息,伯格根据这些具体信息说服接电话的人。他觉得这份工作“很没劲”,所以辞了职学习摄影,后来他去了东京,以教英语谋生,并开始认真进行自己的摄影计划。他会经常跑到东京街头街拍,回到家再将这些照片通过电脑进行处理,将人物的脸部“切割”成无数个小长方体,摆放在原片以外,完成作品《脸的剖析》,以展示数字化时代公共场所的监视系统如何侵犯了每个人的隐私权。

委内瑞拉摄影师卡洛斯·帕里斯(Carlos Paris)的作品《合一》则表现的是对网络暴力的担心。他在YouTube网站上找到一些用手机拍摄的记录殴打、凶杀等暴力行为的视频,并用摄像机对准播放视频的屏幕进行长曝光,最终呈现出一种模糊的画面。帕里斯认为网络成为了暴力传播的手段,无人知晓这些暴力分子是否被绳之以法,而网民则通过网站消费这些暴力画面,观看、留言、转发,他对画面做的模糊处理是想表达抽象的画面下真实存在的暴行。

也有摄影师用一种戏谑的方式调侃网络生活的现状。生活在纽约的中国艺术家组合黄乖儿和汪润中,将虚拟世界中最常见的鼠标箭头制作成实体模型,背着它在纽约时代广场来回走动,并从公共监控摄像头中对画面进行截图。其作品《一个箭头带来的边界问题》试图展示的是虚拟和现实世界以假乱真的这种体验,以及摄像头背后监视者的权力。

展览中为数不多展现互联网积极影响的作品来自于一个集体项目“环形国度”。2013年,生活在西班牙的三名工程师和一名建筑师在网上创办了一个博客,旨在记录经济危机和房地产泡沫对西班牙土地外貌变化的影响。这是一个开放的博客,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谷歌地图和图片编辑软件参与这个集体项目,仅需将原先土地样貌的谷歌地图画面截图与改造后相同地点的截图并列。如今这一项目已经记录了上千条土地样貌变化的数据,发起者完全开放数据,发起众筹,出版了同名画册,正是网络的开放性促成了这一项目的完成。

“我们的展览希望能够唤起社会彼此共享的精神。”策展人桑德拉·莫纳克这样表示。而对于连州当地,这些外来人所谈论的“摄影民主化”的实现过程依然漫长。尽管中国已经拥有14亿手机用户,连州也已经举办了13年国际摄影年展,但当地居民依然远远没有得到摄影作为一种当代艺术形式的普及。

摄影博物馆对面的小卖铺的老板对这座新建成的博物馆有些失望,她去过北京,去过故宫和中国國家博物馆,她很遗憾连州的这座新博物馆“没有兵器,也没有古画”。而在博物馆和几个展览区域间拉活儿的电动三轮车司机,则觉得摄影年展每年对他来说最大的收获是开幕的几天能多赚一两百块钱车费。等客期间,他也去博物馆里逛了一圈,让他印象最深的作品是博物馆里庄辉拍摄的一组老照片,其中有几幅车间工人的肖像照,他觉得很有意义,因为他在开摩的之前,就是连州县城南边玩具厂的工人,如今玩具厂已经停工。

但对当地政府而言,在摄影年展背后,是更大的发展野心。由地方政府全资建设的连州摄影博物馆有了“全国第一家公立当代摄影博物馆”的名声,然而,机构应如何继续推动摄影艺术的研究与教育?美术馆和艺术机构最终是否能成为摄影得以锚定的港湾?这些依然有待规划。无论如何,连州摄影博物馆项目已经是清远市及其辖下连州县级市计划中的一部分,未来将建设的机场和高铁有可能进一步帮助这座县级市带来更多的游客。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由连州国际摄影年展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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