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评 木结构建筑将成未来趋势
康荦
人是建筑的核心,建筑是自然与生活的缓冲地带
1927年,巴克里希纳·多西出生于印度浦那一个几世同堂的大家庭。他经常会与家人们前往寺庙与朝圣地,参加节日庆祝、诞生庆典或是死亡前后的仪式。生命的循环与生活的百态对他之后的建筑创作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多西在1947年印度获得独立之际开始了他的建筑学的生涯,他在伦敦短暂生活了一段时间,而后前往法国为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工作。1951至1954年,多西师从柯布西耶,并加入了其位于巴黎赛弗尔街35号的工作室。多西最初担任柯布西耶在印度昌迪加尔城市规划的协调人,很快便亲身参与艾哈迈达巴德的数个项目,例如棉纺织协会大楼、肖特汉别墅、莎拉巴依别墅等。1955年离开柯布西耶的工作室后,年仅28岁的多西在印度成立了工作室Vastu-Shilpa(环境设计),主持設计了卡玛拉自宅等建筑项目。
曾与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两位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和路易·康(Louis Isadore Kahn)共事,可想而知,多西早期的作品一定深受这两位大师的影响,采用大胆的混凝土形态,但他的作品并不止步于此。多西对印度文化深入骨髓的了解与欣赏,让他融合了预制模式和本地工艺,发展出与印度的历史文化和本地传统相和谐的建筑语言,包含着为国家贡献的愿景和责任感。1978年,出于对印度贫民阶层的关怀,多西成立了Vastu-Shilpa环境设计基金会,专注环境设计研究,就印度的本土地理和文化条件下,开发合适的规划设计方案。现如今,基金会已是印度学术界与建筑行业的重要纽带,对低造价住宅及城市规划领域的开创性探索在印度内外均享有盛名。
实际上早在1950年代,多西就首次为低收入人群设计住房项目。他在1954年说道:“一定要为基层群体提供正规的栖居,我应该许下此誓言并毕生铭记。”这个誓言在1989年于印度中西部印多尔市落成的阿兰若经济住房项目中得以实现,还有1982年在艾哈迈达巴德市落成的中等收入合作住房项目等等。住房计划不仅是为了提供一处“有瓦遮头”之地。连带整个社区的规划,乃至公共/半公共/私人空间的设计,都渗透了多西对于城市规划的重视,和对城市如何运作的了解。
印度敬畏神灵、注重生活的传统文化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多西看来,建筑并不是一种外在的空间、形式或结构,而应该是身体的延展,是人的一部分。建筑的核心是人,关乎每一个人的吃穿住行,关乎天气、地理、美学和文化,建筑必须营造一种愉悦感。建筑和生活共生共存,便值得庆祝。如果不是,便不算建筑。此外,他认为设计作品时要注重在地性。设计师需要考虑空间的本质、周遭的环境、当地居民的情况以及整体的社会状态,同时也需要思考建筑使用者的舒适度和情感。建筑是流动的,不是固化的装置。优秀的设计是融合各种神话、故事、文化以及社会行为。多西的建筑作品便是其个人生命轨迹的完整映照,早年西方工作经历与印度成长生活的双重维度投射在其一生的思考和创作中。正如普利兹克奖评委评语所言:一直以来,巴克里希纳·多西向大家展示了杰出的建筑和城市规划,除了满足功能和结构上的需求外,更应该考虑到气候、场地、技术、工艺等因素,以及在最广义的范围内,融合对于文脉的深入理解和欣赏。建筑需建立于功能之上,运用以诗意和哲学,在人类的精神层面与其产生共鸣。身兼多职的多西作为建筑师、城市规划师和教授,长年累月为家国做了无数贡献,成为了不可撼动的榜样。
在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之后,91岁的建筑师接受了《北京青年》周刊的专访。采访在多西提议下通过skype进行,长达45分钟的采访多西自始至终兴致盎然精神矍铄——这也许得益于瑜伽——“通过瑜伽我领悟到,当你放松的时候,当你不确定自己是否快乐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压力。所以这也像是对生命的庆祝。这是一种庆祝,是一种你必须学会享受的治疗”。多西说。数十年如一日,多西每天都要进行瑜伽和冥想,并坚持思考和工作,鲐背之年的建筑师保持了旺盛的创造力和求知欲,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喜欢与各种各样的人群交流。
Q&A
Q:《北京青年》周刊
A:巴克里希纳·多西
建筑是参与式的过程,而不是仅仅依靠建筑师来完成
Q首先恭喜你获得普利兹克奖。作为第一个获此奖项的印度建筑师,你作何感想呢?
A对此我感到十分意外,当然能得奖也是非常好的。现在在印度大家都开始谈论建筑、城市设计、城市规划了。而以前在学术领域之外这些通常都是不太会被提及的。但是现在,我们和公众被联系在一起了。
Q我也很好奇当地人会怎样评价你获奖。
A哦!他们每天都翻遍报纸上的报道,真的是每天!我相信现在他们都知道了有种艺术叫做建筑,有很多漂亮的建筑物。我想现在他们会以不同的眼光和认知去重新看待这些建筑物。我认为这是十分重要的。
Q所以他们可能会重新去参观你的作品吗?
A这是当然的,哈哈!他们会去参观并且思考建筑是什么,哈哈哈哈!
Q在去年你在上海举办的回顾展上,图录里有一篇Rajeev Lochan写你的文章,他说你在项目实现的过程中,会不断进化自己的作品。这是如何做到的?
A我参与整个项目实现的过程,我很高兴大家能够看到在项目构思和实施的过程中所作出的修改。我总是想用最好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想法,不管过程中我们是怎样设计建筑的,最终展现出来的时候,总会有些不同之处。建筑和绘画、雕塑一样,是一门艺术,需要被不断修改,需要被人们接触和感受。我设计过60座样品房子,这些样品房子给人们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对于那些身处远方并不直接参与到建筑建构过程中的人,最好的方法是给他们一些想法和准则,让他们知道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令我惊讶的是,这些房子的使用者超越了我所给出的一切,他们做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我现在有一个结论——那些使用建筑的人有更好的想法、更好的才能和更好的能力,能够找到更加适用和方便的解决方案。我现在相信,建筑是一个参与式的过程,而不是仅仅依靠建筑师在远处来完成,尤其是当建筑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我们理应去分享。
Q据说你几十年来始终在追问自己一个问题:印度需要什么样的建筑、街道和城市。这个问题你现在想清楚了吗?
A还没有。但我可以举个例子,我算了一下在大奖中获奖的作品,想看看有多少是几个世纪以前设计的,这些街道有很多都是当时的国王通过御用建筑师来设计的,其中有一些现在仍然十分具有实用性。我想我们很少去思考这些问题:不断变化的商业规模会对建筑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什么样的人会来到这里?访问的人数会有多少?如果人流来了会怎样?如果孩子们来了会怎样?以及材料的变化,出售这些材料的市场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们从来不思考这些问题,我们只关注最终的产品。但实际上如果不思考这些问题,就不会出产好的产品。我一直尝试带着不同的目的去思考,效果超出了我的预想。我认为建筑要展现这些问题综合思考后所得出的细微差别,并使这种差别外化。我们也从来没有思考过人们的心理,在心理需求方面,有些人前来购物,有些人前来休息,还有人前来会客。我认为建筑在购物之外增加其他功能是十分必要的。我经常思考这些问题,想要做出改变并且促成改变的发生,而这种改变无论是对居民还是前来做生意的人们都是十分有用的。
我们必须对自己的故事和文化有所思考
Q你刚刚提到了人的心理,在你的作品中,人始终都是建筑的核心。你如何看待人与建筑的关系?
A当我设计的时候,我会想这里会是公共空间或一条街道。但是公共空间和街道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这里要举行节日庆典、举办婚礼,如果其他地方的人来到这里,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呢?生活中有数不清的功能需求,而这些需求每年都会产生变化,当举办庆典、庆祝国家节日的时候需求会变化,而有些时候比如星期天并没有多少人来到这里——人们只在他们想来的时候才来。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多样的,总是在不断寻找新的刺激、兴奋、有纪念意义的事。那现在,如果要做到这些事情,你能有多少种途径?所以这里需要能有地方来坐下,能植树,能有一些休闲的场所,孩子们能在有喷泉的地方玩耍……搭建公共空间的时候就像是在搭建具有任何功能的多功能空间,我们应当带入到自己的生活中,去看我们自己会做什么样的事情,无论是孩童时期还是长大之后,亦或是看着我们的父母慢慢变老,当他们想和邻居一起阅读的时候,他们应该去往哪里?他们是否可以欢度时光?他们是否拥有老年人自己的空间?他们是否有可以去小餐馆或者咖啡店?我想这些都是必须要考虑到的。当你前去购物,或者一位女士领着孩子一起去购物的时候,孩子、父母都各有所需。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需求,作为建筑师必须感受到这些需求,综合以上所有的考量。所以我的想法也在不停转换,思考作为孩子、成人、老人、家庭成员、群体成员、老师或者是学生,都各自会有怎样的想法。这就带来了很多问题,当你思考过这些问题之后再去找出其中的共同点,然后去设计,就会知道哪些部分应当保留,哪些应該增加,哪些是可以灵活处理的。这就是我设计搭建公共空间的一些想法。
Q这也是你为上海的展览取名“栖息地”的原因吗?
A是的,这种叫法是“建筑”或是“居所”的替代,我认为我们应该思考很多关于“庆祝活动”的事情,快乐的事情,美好的事情,我们必须对自己的故事和文化有所思考。如果没有做这些,如果认为房子只是居住的工具,是错误的。房子可以来居住、休息、交谈、讲故事、重述回忆……每个人都需要这些,我称之为“庆祝活动”。
Q这同时也与印度传统中关于庆祝活动的展现有关吗?
A是的,每年我们都有很多庆祝活动,有很多假期,我想在中国可能也有相似的情况。假期是很美好的,它使我们从每天的工作中解脱出来。收获带来雨水,鲜花带来春天,季节体现出各自的特殊性。我们应该享受自然提供的一切,并且向树木、向环境传递我们将庆祝它们提供给我们这些的喜讯。自然和自然中的种种都是馈赠给人类的,所以我们需要庆祝。
Q你提到了自然,自然在你的建筑理念中又占据何种地位呢?当你在设计时会怎样去考量这个因素?
A我的建筑都是自然和自然现象的组成部分,我无法将它们分开。我只是创造了一个过渡性质的空间,自然与生活之间的缓冲地带。在我的理念中,自然应该是可见的,比如玻璃窗、通透的设计、从外面可以看到的植物等等。我们应该尽可能去滋养自然,否则我们应该怎样滋养我们自己?我想如果没有自然,我们的身体不会存活很久,身体会承受所有的压力,我们的身体需要感知自然的给予。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建筑中自然占有很重要地位的原因。
Q你对日新月异的新技术比如人工智能怎么看呢?当你下次工作或做城市规划时会考虑这个因素吗?
A我认为人工智能也是技术和工具之一,但它并不会成为主流,除非是在实验室里。人工智能没有敏感性——它们没有眼睛,没有感情。虽然现在的社会需要利用这些技术将人们远程连接起来,比如我们现在这个采访。技术是非常重要的工具,必不可少的工具,但是这个工具的操作人员和用户都是人,我们仍旧是生物学的个体,有着各自的成长轨迹、需求、喜好……我想这就是区别所在。人仍然是建筑中最基本的问题。
不去考虑和讨论低收入人群的需求,就是不平等的开始
Q1978年你创立了Vastu-Shilpa环境设计基金会。基金会在低造价住宅和城市规划领域的开创性探索在印度内外享有盛名。当时出于什么考量设立基金会?
A我接受了白人教育,也实践在生活中学到的东西。当然到目前为止我还有一些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们通常不谈论低造价住宅,因为它不是建筑必修课也不属于普遍需求——我们一般都是在讨论谁是我们的客户。但这会让穷人受到伤害,小镇或是村庄永远不会出现在建筑课程中,这些似乎是我们不能实践的东西。但我认为这些恰恰是需要去做的。为了有效实践我的想法,拉近低收入人群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我设立了这个基金会,这个基金会在做我们专业上或商业上不会去做的事情。我认为这很重要,因为如果我们不去考虑和讨论低收入人群的需求,这就是不平等的开始。
Q能分享一下基金会现在的项目吗?
A我们在做国际工作室,从欧洲和其他国家招收学生,把他们带到他们之前忽略的区域、低收入人群定居点,让他们研究这里的人是如何生存的。事实证明他们很惊讶——这里的人们发明了一种自己的可持续循环方式,要知道对那些建筑学学生而言,可持续完全是另一种东西。所以当这些学生回去的时候,他们知道了可持续不仅是课本上所说的,反而是那些没有多少可持续性资源的人,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发展了自身的可持续性。我想这就是我要做的,也是我们成立这个基金会的原因——从那些低收入人群中得到如何生活的意见,从而思考,你应该给他们提供什么?他们需要什么?
Q纵观你的职业生涯,鲜有在印度之外的作品,你的几乎所有作品都根植于自己的国家。为何对印度以外的世界不感兴趣?
A如果我想在中国比如上海、北京或者其他地方开展工作,我却不知道那里有怎样的文化,可能会发生很失控的事情。那个地方的古代文化历史是怎样的?我能做到公正吗?所以最好的事情是知道你更了解什么。我认为我只能在我了解的文化中才可以尽我所能做到最好。
Q你的职业生涯和印度的独立的时间非常吻合,这纯粹是个巧合吗?怎么看待你作为一个印度人的身份?
A我1947年開始了我的建筑生涯,这一年也正好是印度独立。我出生在印度被占领时期,见证了独立战争。我钦佩甘地,他关于妇女的言论,以及他对可持续发展、节俭、诚实和真理的看法。我认为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你是谁?你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如果你当时在那里,环顾四周,看到那些人,你会怎么做?你会为他们做什么?我认为独立最重要的是让我们知道了依赖是什么,谁是统治者?规则是谁制定的?当你开始问这些问题时,你会说,让我少说一点,但我想要自由。
Q能谈谈甘地和泰戈尔对你的影响吗?
A泰戈尔是一个诗人,他创办了国际大学,在一所全球性的大学里谈论世界,而不是一个地方的大学,几乎是宇宙的大学。而甘地谈到了独立路线以及对更大范围人类的关注。我认为他们说的都是相似的东西,一个是学术智慧,另一个是国家生活。我喜欢听泰戈尔谈论文学,谈论戏剧,谈论价值观,谈论乘船去看鸟和动物……我们的传统教育中通常不会谈论这些。我们应该把不同的学科放在一起,因为文化并不是孤立的学科,文化就像合成器,应该包含所有已知和未知的学科。甘地谈到了人类的独立,泰戈尔谈到了文化本身,这些对我都非常有启发。
Q还有另外两位对你影响很大的人,柯布西耶和路易·康。你能告诉我们你是如何和他们一起工作的,以及他们是如何对你产生影响的吗?
A我和他们都有过很亲密的交流。他们就像我的长辈,他们告诉我他们的个人故事和经历,他们吃过的、旅行过的、看过的、画过的……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如何看待城市和建筑,如何思考城市和建筑应该为谁而做,我想了很多很多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也从他们身上学到建筑的科学,比如比例和光的运用,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建筑的工艺、建筑的空间、建筑的意义……我也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对待自然的态度,动物、鸟、昆虫……这一切都是我从他们两位身上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