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世界片
傅婷婷
所有真实的活着的动物成为每个人都渴望拥有的奢侈品。侦探德卡德的一个人生追求就是拥有一只真正的羊,而不是他用来伪装身份的电子羊。
菲利普· 迪克
在深夜歌剧院,男观众跟女歌手在化妆间见面。女歌手的好音色吸引了男观众。他们眼神交匯的一刻,女歌手睁着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男观众,声音冷漠:“我很忙,你也看得出来。”男观众说:“你唱得比施瓦兹科普夫好。”但是男观众的目的是要杀掉它。因为他是一名追捕仿生人的赏金猎人,而女歌手是一个仿生人。
这是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中的情节。仿生人(人形机器)和电子羊都没有生命,单看书名,已让人隐约感觉到一种浓郁的人工智能气息。中文版译者许东华在译后记中提到,这部小说的英文原著出版于1968年,描写的是1992年的世界。1980年小说在美国再版,出版方把书中发生的事件改成了2021年。他解释道:“书名中的会不会做梦是虚指,意思是有没有远大的理想抱负,仿生人不愿意继续被奴役,想过上跟自然人一样的生活。”
故事的男主角是旧金山警察局的侦探里克·德卡德,或者说是赏金猎人更为合适。他奉命追杀从火星逃回地球的新型号的仿生人。这些仿生人厌倦了在火星被移民过去的人类当作仆人的日子,逃到地球,想要在地球过上真正的人类生活。杀仿生人是里克的一项重要任务,每杀掉一个,他就可以得到1000元的赏金。而此时的地球没有太阳的照射,甚至连星星都没有,整个未来世界沉浸在一片暗黑的调子里。
小说中,菲利普·迪克制造了一个对未来世界的幻想,在小说中看到这些仿生人时,读者很清楚它们是虚构出来的假的存在。后来,小说分别在1982年和2017年被改编成电影《银翼杀手》和《银翼杀手2049》。在电影中,小说的“虚构”变成了画面中“真实”的犯罪:有形体的生命真切地死掉,不管这个“生命”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仿生人和人一模一样。仿生人也比小说中更加“真实”,他们成为一个又一个有形象的“人”。人和仿生人在眼神交汇的一刻,你很清楚他们可能是人,也可能是人形机器,但却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对于观众来说,可怕的并不是这个世界被仿生人包围,也不是真实世界的残酷,而是仿生人和真正的人共同生活在一个世界里,真与假在交叉,人们无法分辨真假的模糊的不确定性。
这本小说最适合的阅读气氛,是在天黑的时候拉上窗帘。如果在阅读的中途,能从房间看向窗外的天空,如果天上恰好没有星星,压抑的气氛更能与读者的心境产生共鸣。想象当这种气氛不仅是在夜晚,并非几个小时之后就会褪去,而是长久地植入到生命当中,恐惧感会更加真切。当回到房间,打开音乐,放上电台司令(Radiohead)的《偏执机器人》(Paranoid Android),太空感的眩晕气氛更会把你带到那个无法置身其中的世界,你仿佛拥有了小说中的共鸣箱,文字、声音、画面在房间上空影影绰绰,虚幻而又真实。在译林出版社的版本中,书的设计也很让人浮想联翩。书的封皮是令人愉悦的橙色,书名印在封皮上,有一种儿童动画片的俏皮感。拆掉封皮,却是暗黑的硬壳书封。仿佛暗示花哨的世界内部是一片黑暗。
小说中探讨的一个关键主题,是何为犯罪。当人去杀一个仿生人的时候,他不是犯罪,但是当仿生人杀一个人的时候,它就是犯罪。那么“它”是人还是机器?如果是人,为什么可以被杀,如果不是人,为什么用人类的法律去约束它们?它们被人类制造出来,像人类一样吃饭睡觉工作娱乐,作为机器与人类不相似的bug也会得到不断修正以越来越与人类相似,为了过上与真正的人一样的生活而伪装自己,像个“人”一样体面地生活——它们梦寐以求(如果它们有梦的话)而永远得不到的生活。当人类真的大量制造人形机器,如果它们犯了罪,我们用什么样的法律去对待,是否和人类一样?
测量是否仿生人的方式,有一个移情测验的标准性格测试,而这种测试,在一些特定的精神病患者身上也适用,虽然这种可能只有百万分之一。而这种可能性,引出了新的问题。许东华在译后记也提到:怎样定义正常人和非正常人?权利的平等到底该怎么讲?
仿生人和人最大的区别,是它们冷漠而没有移情能力。但是它们想拥有好东西。故事中的面容美丽的女歌手仿生人鲁芭·勒夫特临死前看了蒙克的画展,在路过一家卖复制品和画册的小卖部时,它的脸上恢复了一些生机,对追杀它的德卡德说:“给我买件复制品,就是你们找到我时我在看的那幅画。女孩坐在床上的那幅。”鲁芭被杀死的时候,德卡德把这幅画烧成了灰烬随它而去。
在另一位女仿生人蕾切尔和德卡德共度的那个浪漫夜晚,蕾切尔带了一瓶波旁威士忌。喝的时候它对德卡德说:“这个值一大笔钱,你知道吗?这不是合成品,是战前用真麦芽酿的酒。”对它来说,尽管自己是假的,但它们知道,一切真的东西都很珍贵。
仿生人是被制造出来的,但它们能感觉到痛苦。由于记忆可以被植入,它们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仿生人,常常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人的痛苦中寻找答案。在读小说和看电影的过程中,我们也会贯穿一个疑问:这位是人吗?这里面有什么陷阱?
赏金猎人杀掉了仿生人,仿生人也杀掉了他用杀仿生人得到的赏金买到的真的动物羊。真与假的混淆和反思,在小说最后赏金猎人的心理状态中得到了呈现:“我已经被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打败了,是因为我杀了那些仿生人,还是因为蕾切尔杀了我的山羊?”
在最后两个仿生人被杀的时候,其中一个“爆炸开来,残肢断体飞舞”,另一个“轰然倒塌,就像是一袋塞得满满的零散脆弱的物件”。整部小说的阴谋与死亡的暴力背后,也许小说正文前面叶芝的诗歌,和小说中蒙克的画作,是难得真切感受到人性的柔软的部分。
菲利普·迪克的作品的迷人之处就在于他探讨了很多未知的无法界定的问题的边界,这些边界都是模糊的,这种模糊令人恐惧,也令人用一种陌生化的视角重新看待现实世界。
当读者从他的科幻悬疑世界走出来,也许一个晚上已经过去。打开窗帘,你会感觉到草丛中的植物和昆虫,你从前讨厌的电梯中到处乱窜的狗,哪怕它是脏兮兮的,也变得突然很可爱。因为在小说的世界,它们是被珍视的作为奢侈品的生命。甚至失恋时,你会陷入悖论:因为失恋的难过而开心,因为这恰恰证明你是一个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