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克斯 威莉娅
卜键
在中俄东段边界的最东端、靠近鄂霍次克海(清人称为“北海”或“大东海”)的地方,曾经有一块界碑——威伊克阿林界碑。由于清朝官方文献中不见记载,仅有杨宾的《柳边纪略》言及此事,叙述又过于简短,尤其是“威伊克阿林”这一地名,未见于其他著作与图册,使之迷雾笼罩,至今难有确解。
《巴海谕祭碑》拓片。巴海去世后,康熙帝派遣礼部官员前往致祭,刻碑记载皇帝谕令祭奠之事及对其功勋的褒扬
杨宾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祖籍浙江山阴,世居苏州,号大瓢山人、耕夫,主要生活在康熙朝,工诗文,书法精妙,博闻强记,但遵父嘱终生不赴科举。顺治间,其父杨越因同情反清义举,掩护“通海案”重要成员,事发后夫妻流放宁古塔,当时杨宾13岁,弟弟杨宝5岁,还有两个妹妹。忽忽20余年过去,骨肉分离,杨宾上要奉养祖母,下要照料弟妹成家,奔波流离,那份苦也可以想见。二十八年(1689)春,康熙帝南巡至杭州,杨宝至御舟前呼号恳求,愿能替代年迈的父母流放。皇上倒也亲自开窗询问,听说涉于前朝逆案,便告知无可宽恕。这之后杨宝一直跟随喊冤,至苏州与杨宾再次靠近御驾,而玄烨不予理睬。这年冬月,就在索额图等人签订《尼布楚条约》返回京师不久,杨宾从北京赶往宁古塔省亲,与阔别约30载的父母含泪相拥,恍然梦中。沈德潜说他“得旨之柳条边迎亲”,错,玄烨尽管可能不无怜悯,但事涉国家律法,断然拒绝了杨氏二兄弟的恳请,连“代戍”也不许。至于杨宾前往宁古塔,也需要得到刑部批准,拿到路条,否则怕也出不了柳条边。
宁古塔为江南流人(流放人员)较为集中的地方,有杨越之类政治犯,也有因“科场案”发配的举子,平日管束不太严,但想要返回家乡几乎不可能。家人子女只好前来探亲,官道上有不少杨宾这样的孝子。所不同的是,杨宾是一位有心人,将沿途见闻、驿站里程、宁古塔军政设施与风土人情,一一写入日记,后来编成一部东北史地著作《柳边纪略》。此书的重要价值之一,便是记述了威伊克阿林界碑:
威伊克阿林,极东北大山也。上无树木,惟生青苔,厚常三四尺。康熙庚午与阿罗斯分界,天子命镶蓝旗固山额真巴海等分三道往视:一从亨乌喇入,一从格林必拉入,一从北海绕入,所见皆同(时方六月,大东海尚冻)。遂立碑山上,碑刻满洲、阿罗斯、喀尔喀文。
康熙庚午,即二十九年,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的第二年;阿罗斯,即俄罗斯;固山额真,满语指都统,巴海原为宁古塔将军,后改任镶蓝旗蒙古都统。这段话是说两国议定东部边界的次年春夏间,巴海等奉旨分三路巡查黑龙江入海口以北地区,并在国境东北端点一座名叫威伊克阿林的大山上竖立刻有三种文字的界碑。
这是边界史上的重要事件,也是两国签约后的合理举措。我们已知大清翰林院与工部拟定了界碑的文字与规格,已知郎谈率员经由墨尔根、抵达额尔古纳河口立碑,杨宾在这里做了关键补充,即东部濒海地区的巡查与立碑之举。所有这些都是出于康熙帝的部署,是国家整体行为的组成部分。
杨宾的记载是可信的。此次谈判涉及边界数千里,自额尔古纳河、格尔必齐河沿外兴安岭山脊至北海,清廷既然派大员到西部两河口立碑,自也无有不到边界东端立碑之理。其时沙俄楔入黑龙江上游的钉子雅克萨已被拔除,而下游北山女真地域因靠近乌第河,沙俄有越冬营地,时而南下滋扰,故立碑与巡边合二而一。所分三路,亨乌喇即亨滚河,格林必拉即戈林河,北海应指图古尔湾与乌第湾,清朝巡边官军呈扇面状搜索前行,最后在议定的国界立碑。
三路巡边应各有统领,杨宾只记下巴海的名字,当在于他在主政宁古塔时能体恤流人。作为曾经的满洲探花与侍读学士,巴海接任父职,负责东北边疆辽阔地域的军政事务长达20余年,每年都要领兵巡边,多次与入侵的罗刹交手,也多次获得胜利,当地人称为巴大将军。但他深知其性格彪悍与火器之利,心存忌惮,采取行动时不免有些谨慎。首次出征雅克萨前,巴海曾借故拖延,惹得皇上大怒,撤去将军一职,一场载入史册的战争也就与他没了关系。本来的下属萨布素成为首任黑龙江将军,两次雅克萨之战皆打得有声有色,尼布楚和谈也取得巨大成果……消息传来,真不知在京的巴海作何感想?
在布置各路巡边与立碑时,康熙帝想起了巴海。玄烨原本对巴海评价甚好,认可其父子驻守边疆之功,故在免掉他的将军后,马上赏给了一个都统,待遇基本不变。这次黑龙江下游至外兴安岭的巡察立碑,巴海无疑是一个合适人选。这年的他应在60岁以上,推想虽分为三路,大约仍以巴海为总指挥,是以时人说到此碑,总是与他的名字相联系。
这次竖立界碑是清朝单方面行动,虽立在争议地区之外,但也使得俄国人高度警觉。俄国档案中可见到这样一段记载:“1690年,乌第河过冬站哥萨克向雅库次克报告说:清政府军队携带着大炮和各种火器抵达图古尔河,并向乌第河过冬站前进,但不知为什么在还有五天路程的地方退了回去,只在树上刻了一封中文信,哥萨克把这封信整个砍下来送到雅库次克。翻译们口译了这封刻在树上的信,内容是:贵族奉皇帝之命到此征收毛皮实物税。”这是巴海的队伍沿途所为吗?不能确定,但应该是三支巡边清军之一,所留树上告示也不会只此一处。
威伊克阿林界碑究竟立在了哪里?是我们甚为关心的问题,还应从和约谈起。《尼布楚条约》规定的两国界山外兴安岭迤邐向东,距海约200公里处分为南北两道山脉,中间为待议的乌第河地区,被沙俄实际占据,清人立碑应选择没有争议的南道山脉近海处。杨宾描绘的山顶不生树木,唯有厚厚的苔藓,也符合濒海山峰之自然生态。此山之南是大致为东西流向的索伦河,历来由清朝行使管辖权。刘远图先生曾作详细考证,参酌俄人早期地图,认为索伦河西北、高2278米的德尔斯克岭,即巴海竖立两国界碑的威伊克阿林。
国家间划界历来甚难。《尼布楚条约》重在黑龙江上游地域,而对入海口以北中俄边界叙述较为粗疏。纸上签约后本应联合实地踏勘,而俄国一直借故拖延,同时在争议的乌第河地区增派人员。巴海此行只在最东端立一块界碑吗?好像不是。今存一份雍正十二年岁末,领侍卫内大臣丰盛额转奏费雅喀乡长端色的报告:“恒衮河源与俄罗斯接壤,原将军巴海曾于该处立牌楼为界,不准侵越。七八年前,此牌楼倒塌,近两年来俄罗斯人仍旧越界打牲,或抢劫落于我方人员所设围内之貂鼠。倘能重修此牌楼为标记,从而仍旧禁止俄罗斯人越界,则于我等颇有裨益。”恒衮河源距大海甚远,所说俄罗斯人越界也不会特意到最东端,因此这个当地呼作“巴海牌楼”的界标,不可能是威伊克阿林碑。俄罗斯人对此也有记载,称为“巴兴牌楼”,也没有注明其确切位置。(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