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夺嫡兰忆吧
刘怡
2017年11月8日,在大规模反腐逮捕行动结束之后4天,沙特国王萨勒曼(左)与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王储(右)交谈
“那家伙”,约旦留学生K用右手比成手枪的姿势,朝墙上的画像比划了一下,“可真能折腾啊”!
不必仔细看我也能猜到,墙上挂着的是在2017年6月21日被最终确立为沙特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的穆罕默德·本·萨勒曼(Mohammad bin Salman)王储的画像。在过去的两年里,他是这个石油王国最出风头的人物,也是极少数能以只言片语直接影响到普通人生活的人。就在几分钟前,K还在向我抱怨他刚刚听到的一则流言:从今年9月开始,除去已经确认发放的奖学金外,大学生得到王室随机发放的朝觐、斋月等特殊节令津贴和国王巡视宣慰金的机会将要大大减少,而这都要归因于穆罕默德王储发起的削减政府开支的运动。2016年初,沙特政府宣布下调对成品油、民用电和淡水的长期政府补贴,导致一些城市的生活用水价格在两个月内上涨了10倍。成千上万的沙特人登录到Twitter,用抗议和漫画表达他们对那位“85后”王储的不满。
但也有人赞赏穆罕默德的果敢姿态和行动力。2017年11月4日,包括11位王室成员和近30位前政府要人、富商巨贾在内的政商精英在王储策划的反腐败行动中被捕。对这些昔日权贵的抓捕全程有新闻记者跟随,国家电视台的摄像机拍下了身陷囹圄的亲王和大臣们呆坐在利雅得丽兹—卡尔顿酒店的大堂里,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的镜头。此举随即赢得了电视和电脑之前的平民阶层的欢迎:尽管生活补贴在减少,但王储正试图以更开放的改革措施吸引年轻人和自己站到同一阵营。这些措施包括允许开设电影院和音乐厅、解除女性驾驶禁令、限制宗教警察“穆塔瓦”的权力、为创办小型科技企业提供注册便利以及开设面向本地青年的职业培训课程,对腰缠万贯的王室巨头们的清查则是其最新步骤。和王储打过交道的美国参议员林赛·格拉汉姆不禁盛赞:“亲王显然懂得,在沙特阿拉伯这样一个国家里,让多数人得到更多的时候已经来临了。”
考虑到目前在位的萨勒曼国王已是82岁高龄,无论穆罕默德究竟会在哪一年正式继位,他都将成为沙特王国历史上登基年龄最小的一位君主。在此之前,这一纪录属于第二代国王沙特·本·阿卜杜勒—阿齐兹,他在1953年继位时年已51岁。而从这位第二代沙特国王开始,整整五代君主都有一个共性:他们全都是开国之君伊本·沙特的儿子,彼此互为兄弟。考虑到伊本·沙特早在1953年就已病逝,他的子女中年纪最小者如今也已经年过古稀,最近几位沙特君主常常会给人一种形象老迈、体弱多病的感觉。但出生于1985年、身强体健的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显然不会给人这样的印象,外界对他的评价更多会像K所说的那句“能折腾”。而最微妙之处在于,穆罕默德将是自伊本·沙特以来,第一次出现有第三代男性成員继承王位的局面。由来已久的“九龙夺嫡”乱象,在他这里将得到彻底终结。尽管宫廷斗争的阴影,至今还未从利雅得上空驱散。
1985年1月29日,时任沙特王储阿卜杜拉在巴黎爱丽舍宫向欢迎人群致意。2005年,他登基成为沙特第六代国王
奇特的王储制
原中国驻沙特王国大使、中东问题特使吴思科将沙特王位继承问题的混乱归因于阿拉伯半岛由来已久的家族政治传统:“部落时代留下的一些传统,至今仍会影响沙特王室的日常生活方式和社交。比如国王要定期和普通老百姓直接会面,又比如选择继承人。因为继承人的能力会影响到整个王室家族的命运,不能由国王一个人说了算,所以通常会由一个容纳了诸多资深成员的王室委员会来决定一位亲王是否适合被立为王储,不行的话还可以更换。至于那些没当上国王的亲王,他们的地位依然是有保证的,而且会在经济方面得到补偿,这就保证了王室内部的稳定。当然,考虑到亲王们的母系血统存在差异,还会有一些额外的平衡。”
一代英主伊本·沙特一生都为自己的魁梧身材(身高超过1.95米)和强健体魄而自豪;作为这种自豪感的注脚,他和22位不同的妻子生下了45个儿子,其中有36位活到成年以后,选择何人入继大统遂成为一大难题。在奥斯曼帝国晚期,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掌握大权的禁卫军将领会选择自己心仪的亲王继承苏丹之位,并将落选者逐一杀害。但对看重家族利益胜过个人的伊本·沙特来说,他更关心未来的君主能否在乱世之中确保整个王国乃至统治家族的安稳。于是便有了“生前建储”制度:在位的君主在年富力强之时,便会征求由10余位家族长辈组成的王室委员会的意见,提前确定王位的第一、第二顺位继承人,必要时还可调整。
在今天的沙特阿拉伯,拥有“亲王”头衔的男性贵族总数被认为超过3000人;但倘若细分其血统,其中绝大多数仅是王室远亲,是沙特家族在20世纪之前的男性成员的后裔,与伊本·沙特及其贵胄子孙关系相当疏远。而伊本·沙特的36个儿子及其男性后代,目前有200余人在世,其中真正具有显著政治能量者总数不会超过30人。而在这些亲王中,又以“苏德里七兄弟”(Sudairi Seven)最广为人知——内志地区最著名的贝都因部落苏德里家族的一位女性成员胡萨·宾特·艾哈迈德在1913年与伊本·沙特结婚,随后陆续诞下了7个儿子。这7名亲王在日后的继承权之争中有两人成为国王,两人以王储的身份病逝,可谓尊贵已极。
在1953年病逝前夕,伊本·沙特曾经留下过关于“兄终弟及”的暗示,希望沙特王位能在自己的众多儿子之间做长期传承。但仅仅过了10多年,变数就已经出现:伊本·沙特的长子沙特·本·阿卜杜勒—阿齐兹在继位之后治国无方,并且图谋效仿欧洲王室、将最高权力传给自己的儿子。他的同父异母兄弟、实际主政的费萨尔王储对此大感不满,于1964年联合“苏德里七兄弟”控制的王室委员会废黜了哥哥,自己宣布登基。但这位才干卓越的费萨尔在1975年意外地被一名精神错乱的侄子刺杀,将王位留给了伊本·沙特的第五个儿子哈利德。待他在1982年病逝后,继承权逐步转入“苏德里七兄弟”及其盟友之手。七兄弟中的法赫德从1982年起在位长达23年,2015年登基的现任国王萨勒曼则是七兄弟中的老六。在他们之间,不属于苏德里世系的阿卜杜拉国王因为头脑精明,并且获得苏德里世系中年轻成员的信赖,自2005年起稳定执政了10年。
每位沙特国王登基之初,通常都会任命新产生的王储兼任副首相、国防大臣等重要职务,以为其将来上台执政积累经验。出于王室内部的平衡,已故国王如费萨尔和阿卜杜拉的子嗣也会被安排到关键职位上,甚至不允许其擅自辞职。随着伊本·沙特的儿子辈成员年龄日益老迈,这种安排带来了严重的效率问题和不稳定隐患:从哈利德开始,多位沙特国王在正式即位后不久就开始出现中风、心脏病、糖尿病等健康问题,无法长期有效执政;各种势力乘机谋求攫取政府实权,宫斗之声不绝于耳。因此待同样身体不佳的萨勒曼国王在2015年登基之后,他最终决定改弦更张,变兄终弟及为父死子继。年轻的穆罕默德遂得以成功上位。
“抽干沼泽”
在2017年11月4日的24个小时里,沙特阿拉伯王国发生了如下震荡:11位亲王和大批退休政府高官在新王储发动的反腐败运动中被捕,其余王室成员也被暂时禁止出境,超过1200个公私账户被冻结。也门胡塞武装向利雅得国际机场发射的一枚“火山”H2型弹道导弹在飞入沙特领空800公里后,被防空军的“爱国者”导弹击落,王储随后谴责向胡塞武装提供弹道导弹的伊朗政府正在发动“赤裸裸的军事入侵”。正在沙特访问的黎巴嫩总理萨阿德·哈里里突然宣布,因为存在被暗杀的风险,他将立即辞职(回国后又宣布撤回这一声明)。这位总理与沙特王室关系素来密切,但在2016年年底重新上台后不得不对占据议会多数席位的什叶派势力(亲伊朗)采取妥协态度。有黎巴嫩政治评论员揶揄说,哈里里毫无自主权,形同利雅得的人质。
毫无疑问,在反腐运动中栽倒的亲王们的名姓,是国外观察家和新闻媒体最为关注的。最醒目的名字无疑是伊本·沙特之孙、身家近190亿美元的“中东巴菲特”瓦利德·本·塔拉勒(Al-Waleed bin Talal)亲王。他是上市公司王国控股(KHC)的董事会主席兼CEO,在今年出炉的福布斯全球富豪榜上排名第45位。瓦利德被捕的消息传出后,王国控股的股价发生暴跌,公司市值在48小时内缩水约13亿美元。第二位显赫人士则是已故国王阿卜杜拉之子、国民卫队大臣和前司令米塔布·本·阿卜杜拉(Mutaib bin Abdullah),他的军旅生涯超过30年,自2010年起就控制着拥有10万人的“禁军”国民卫队,是全体王室成员安保工作的最高负责人。此外还有米塔布之弟、前利雅得省省长图尔基·本·阿卜杜拉,他曾在空军任职多年;前空军副司令、气象与环境署主管图尔基·本·纳赛尔,他曾多次卷入与英国企业之间的军火采购舞弊和受贿案;前副国防大臣和海军司令法赫德·本·阿卜杜拉,他在21世纪初曾是全国海洋事务的最高负责人;前国务大臣和内阁办公厅主任阿卜杜勒·阿齐兹·本·法赫德,他也是声名在外的國际地产商和媒体经营者,并与突然宣布辞职的黎巴嫩总理小哈里里有着密切的商业往来。除以上六人外,被捕名单中还包括经济与计划大臣法凯赫、中东广播公司总裁易卜拉欣、沙特广播与电视网控制人萨拉赫·卡迈勒以及前沙特海军司令苏尔坦。他们被控以贪污、受贿、渎职等多项罪名,暂时软禁在利雅得丽兹—卡尔顿饭店,几个星期后才被陆续释放。
毋庸置疑,这首先依然是一场以巩固权力为出发点的“大扫除”行动。尽管将穆罕默德立为王储的决定并未收获公开的反对之声,但在过去数十年里分散于王室不同支系,尤其是先后被废黜的穆克林、纳伊夫两位前王储及其家族成员手中的政治和经济资源,依然会成为这种“有悖祖制”的操作的显著威胁。萨勒曼国王同父异母的哥哥“红色亲王”塔拉勒(他正是此次被捕的瓦利德亲王之父)就公开批评称,萨勒曼传位给儿子的计划打破了王室内部由来已久的政治平衡,王室委员会应当集体推翻这一决议。控制国民卫队、在军中广有人脉的米塔布亲王,更是使年轻气盛的新王储随时处在被政变或“兵谏”赶下台的阴影之下。
有鉴于此,萨勒曼父子采取了两手准备以应对潜在的风险。首先,自2015年春成为副王储(两年后“转正”)以来,穆罕默德便频频陪伴父亲出访中、美、俄、日各国,在国际媒体面前高调亮相,并主导了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的几轮限产谈判。两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和特朗普都对这位年轻王储夸奖有加,并公开做出了“希望沙特阿拉伯长期保持稳定”的表态,显然是对既成事实的承认。在2017年初,王储亲自前往美国,为特朗普上任后的中东之行部署前期安排,并和美国军工联合体(MIC)中的要角做深度接触,最终签署了总值1100亿美元的武器装备和后续服务进口协议,个中不无“投名状”的成分。其次,尽管王储的政治资历尚浅,但他从2010年起便作为父亲的主要顾问和助手介入国内事务,对利雅得省、国防部、石油部、经济与规划部以及国内改革的相关业务领域多有涉猎,也因此与建制派势力频繁产生摩擦。2016年5月,他就曾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解雇了过去30年间实际执掌沙特能源政策的石油大臣纳伊米,在坊间引发轩然大波。
然而事实证明,穆罕默德王储的赌博成功了。在纳伊米黯然出局之后,沙特开始和OPEC成员国以及俄罗斯、委内瑞拉一起,厉行严格的限产政策,在两年内削减了接近三成的原油出口量,国际油价因此得以回升到每桶56美元以上,大大缓解了外汇储备急剧缩水的沙特的财政窘境。现在,王储又开始通过推动反腐行动和插手巨型国企,进一步推动他那踌躇满志的“愿景2030”规划的实施。如同特朗普在2016年大选期间的口号“抽干沼泽”,利雅得核心权力圈中可能威胁到穆罕默德地位的沼泽已被抽干,他的地位获得了保障。
2016年6月5日,塔伊兹地区受到沙特政府支持的也门武装人员与一辆缴获的胡塞武装坦克合影。在也门内战中,由沙特领导的国际干涉联盟支持哈迪总统领导的合法政府
前途未卜的冒险
回想起来,世事发展的许多轨迹早在一开始就显现出了端倪。自从2015年4月29日被确定为沙特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以来,穆罕默德亲王在出镜率和影响力上就远远超过了他的堂兄、当时的正牌王储穆罕默德·本·纳伊夫。无论是发动干涉也门的“关键风暴”作战,还是大张旗鼓地推出“愿景2030”,又或是登上《彭博商业周刊》封面,公开赞成对伊朗采取强硬姿态……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塑造一位个性鲜明的改革强人形象,从而为顺理成章地接班其父萨勒曼国王做好了铺垫。相比之下,中庸低调、长期掌管内政部的穆罕默德·本·纳伊夫亲王虽然有“反恐先锋”的美名,但从一开始起就存在先天不足:他的父亲老纳伊夫·本·阿卜杜勒—阿齐兹亲王一度有望继承其兄阿卜杜拉的王位,却在2012年死于心脏病,将继承权拱手让给了现任国王萨勒曼。而82岁高龄的萨勒曼在继承人问题上显然更偏爱自己的八儿子小穆罕默德。夺嫡之争尘埃落定之后,纳伊夫父子也不幸成为了沙特历史上唯一一对曾先后被立为王储、最终却未能如愿接班的龙子龙孙。
33歲的穆罕默德王储素来是欧美媒体青睐的那种“新人类”。他推崇乔布斯、扎克伯格和比尔·盖茨,曾公开宣称“我可以创造像苹果公司那样的传奇,而未必要去当国王的雇员”。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试图对沙特王室和国家机器之间不分彼此的关系做一种有限度的剥离:这在该国历史上称得上石破天惊之举。
长期以来,沙特亲王这一群体都以一掷千金和奢侈闻名于世,但这对该国的国民经济本身并无帮助——亲王们的消费目的地并不在缺少丰富娱乐设施的利雅得,而是在美国、西欧和其他海湾国家。他们按照秘而不宣的王室财富分配规则从国家的石油收入中抽成,随后在纽约、巴黎、伦敦购买豪宅和五星级酒店,既不向本国纳税、对未来的经济改革也毫无贡献。而长期被图尔基·本·阿卜杜拉、图尔基·本·纳赛尔以及苏尔坦海军上将把持的军火采购业,尽管屡屡签下数百亿美元的大单,却连起码的保障维护和弹药补给都无法完成。几位亲王本人更是从订单中索贿、贪污甚多。即使是在2014年全球油价逐渐陷入“熊市”、沙特国家财政出现上千亿美元的赤字的情况下,亲王们的奢侈生活也不曾稍有收敛。当年夏天,阿卜杜勒·阿齐兹亲王在巴黎街头遭遇武装匪徒抢劫,仅现金就丢失33.5万美元,引发舆论骚动。而沙特本国国民却在经历补贴削减。
正是在此背景下,穆罕默德王储对他的堂兄弟和叔叔们痛下狠手,吸引了全球舆论的关注。这位王储现在具备了沙特历史上少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去推行他的经济和政治改革计划;并且从他的年龄看,这一趋势或许会持续很久。但不确定性依然笼罩在这个“土豪”王国上空——射向利雅得的弹道导弹,正是对王储竭力推行的地区内干涉政策的反应。由于极度忌惮伊朗领导的什叶派阵营在最近10年的影响力上升,王储力主介入也门内战,并配合美国的中东政策、对德黑兰实施全面对抗。随之带来的安全和财政压力,也须由沙特独立承受。尽管在2018年初,沙特开始通过和以色列的接近来扩大对抗德黑兰的同盟,但去年爆出的卡塔尔断交风波仍显示:沙特王室长期奉行的以邻为壑、转移风险的政策,在当今中东世界里的效能正在衰减。
同样值得担忧的还有雄心勃勃的“愿景2030年”规划。被寄予厚望的沙特阿美IPO计划,由于国际资本市场的极度不看好,已经被推迟到了2019年。而无论是王储还是他年迈的父亲萨勒曼,都承担不起改革失败的代价。距离重构中东政治秩序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马上就要满100年,依然由沙特和哈希姆这两个古老家族统治的地区大国已经只剩下沙特王国和约旦。百年孤独之后,阿拉伯半岛正在迈向前途更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