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澡
小胡子
当朋友问,要不要试试搓澡时,南方人欢欣雀跃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好啊!”她住在京畿道,邀我周末一起去她家附近的汗蒸房,从首尔过去大约两小时。
一进更衣室就感觉大事不好。虽然之前有心理预期,可是当无数裸体实实在在蹦进眼里时,我也慌张,不知如何安排自己的五官与四肢。我磨蹭地开柜,磨蹭地脱衣服,过两秒就看一眼朋友,生怕自己快了一步。
尴尬竟是传染的,开始还好好的朋友也突然束手束脚起来,已经解开的内衣就那么悬在胸口,迟迟不摘下来。
“走吧?”她突然迅速地取下内衣,像做了个重大决定。
“走啊!”我胡乱地把衣服脱下来塞进柜子,猛地关上。抓住朋友的手臂就朝沐浴区狂奔,脚法熟练得好像已经来过无数次。
搓澡区,孤零零三张床,与其说是狭窄的床,不如说是宽敞的案板,像个小型屠宰场。床上趴着一位大妈,眯缝着眼睛。不知道是舒服地睡着了,还是痛得晕过去了。搓背师在旁边卖力地跟大妈的腿过不去,腿被搓得乌红。我立刻在心里盘算着,洗完了之后一定得立马称一称体重,看会不会少个几斤。小算盘被泼水声打断,顾客起身了,搓澡师朝床上又泼了一盆水,搓下的黑色神秘物和顾客一起走了。
床脚旁边放一大桶水,桶里漂一个小盆。搓澡师是三个不苗条的大妈,头发高高地挽在头顶,很时髦的。丸子头好像没有年龄界限,适合每一个人。大概是太闷太热,她们身上都只盖着内衣内裤。她们的手上功夫着实厉害,客人们身上的一道道血红就是证据。
一位搓澡师闲下来了,朋友照顾我,先让我躺上去,并朝我鼓励地笑笑,笑得我心里一紧。头上的灯光晃得我一阵眩晕,恍惚间以为自己在接受重大手术,竟然开始没头没脑地祈祷孩子要平安健康。当搓澡师把我呈内八的脚用力掰正时才灵魂复位,意识到自己僵在一个奇怪的姿势,以脊柱为对称轴,意图把自己对折起来。朋友觉得我好笑,大妈好像觉得我可怜。她不摆弄我了,站在床边静静地等我,手里的搓澡巾一会儿换到左手一会儿换到右手。中途拿盆舀了一盆水泼在自己身上,水溅到我脸上,凉凉的。我慢慢把手放到身侧,深呼吸一口。
左手被抬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阵密集的疼痛。无数根针碾在左臂,反反复复,一瞬间所有的痛意都变成了悔意。大妈非常执着地搓着我的手腕,每搓一下我的手臂就往回缩一截,大妈也被迫更靠近我一点,不一会儿我就缩到了床角。两个手臂都结束后,搓澡师几乎是绕床一周。朋友在旁边笑得快痉挛。
忍痛固然不大容易,但忍笑要难得多,尽管极力克制,在胳肢窝环节没忍住,怕痒的人就这样突然地笑出了声。偷瞄一眼大妈,发现她埋头忙着自己手头上的工作,没工夫理我。她猛地一抬头,呵,好红的一张脸,额前的碎发弯弯扭扭铺在脸上,脸上的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水,说请我等一等,嘴里冒着热气。她走到床脚,舀了一大盆水从头顶“唰”地淋下去,丸子头屹立不倒。接着上半身前倾,两只手在背后一阵摸索,身子扭曲得有点滑稽,但好歹内衣终于脱离皮肤。
好了,这个空间里又增加了一个裸体。讲不清我是轻松了一点还是更紧张了一点。
大妈放下内衣朝我走来,身上的肉倒比人活泼些,一直蹦跳着。看着她,我突然有点悲伤。地心引力对胸部的恶意实在太大了,像争先恐后落下的两滴雨,下垂得惊人。她俯下身来找我的脖子,两滴雨就那么晃啊晃。我吓得赶紧闭上眼,尽量后仰,祈祷这雨不要落在我脸上。一会儿,她拍拍我示意侧身,搓澡巾继续碾压其他还未发红的区域,一会儿下来,身边已经躺着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灰色神秘物。
我是很想跟大妈说几句话的,一来消除尴尬,二来也练练口语。酝酿许久,拿起身边一根搓下的神秘物,用生平最天真烂漫的笑容问,请问这个用韩语应该怎么讲?一问完我自己都臊得干脆望向别处。不过她倒是很有兴致,好像我讲了个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我再不敢轻易发问了,宁愿继续维持着难得的尴尬。一盆温水淋了上來,刚刚看过的,这是要结束的意思。
离开之前我绕到大妈跟前小声说了句谢谢,她低着头拍了一下我的屁股,看不出来笑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