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谈之谈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01月23日 20:17

...TAFF系列访谈之滨口史郎谈配乐

卜键

沙俄对外兴安岭以南地域的节节入侵,哥萨克武装对黑龙江上下游的流动劫掠,尤其那些钉子一样楔入边疆的敌堡,使大清皇帝如骨鲠在喉。而经历了长期艰苦的三藩与台厦之战,玄烨更加坚毅沉静,思虑谋划也更为周密。这一仗必然要打,但如何打法?怎样才能做到攻而必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孙子兵法·谋攻篇》的警句。己方的不利条件,康熙帝应说是较为清楚:边镇生计萧条,统兵大员不娴水战,兵丁困乏,武器落后,终年苦于各种徭役,加上作战地点遥远,粮饷辎重转输艰难……他是一位明爽清醒的英主,20余年的帝王生涯,已将他磨炼得更为洞察与务实。平定三藩后满朝称颂,但他知道胜利的取得是多么不易,且不无侥幸。群臣(其中有不少人当初是反对撤藩的)请求为他上封号,被他一口拒绝。

彼,即沙俄,具体说是那些嚣然而来的哥萨克武装,以及越建越多的罗刹堡垒。康熙帝知道其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帝国,从东北到西北與中国接壤,民风彪悍,火器精良。玄烨并不愿意立即与强邻兵戎相见,但白山黑水素称满洲根本,岂能容他人横行!他在乌喇多次召见巴海、萨布素等边将,询问罗刹堡寨的详情,征求恢复大计,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这几位将军都统虽也曾领兵与哥萨克接仗,互有胜负,内心实不无惧意,巡逻进剿时常远远就开炮,以吓跑轰走为目的。至于远在2000余里外的雅克萨,对其现状也不甚了了。

虽已有了明爱的奏报,康熙帝决定再次派员去实地查看,探明水陆进军路线与雅克萨堡实情,选中的是郎谈与朋春。郎谈为正白旗满洲副都统,是满洲大臣中一位难得的将才,内大臣吴拜之子,14岁为三等侍卫,再升二等侍卫,屡建奇功。他年约50岁,曾多次深入虎穴,强悍精明,被任为此行领队。朋春虽无参战经历,但家世显赫,乃满洲开国功臣何和礼之后,世袭一等公,现任正红旗副都统。康熙二十一年(1682)的中秋节这天,玄烨少不得陪两级太后看戏赏月,仍召见即将带队出发的郎谈、朋春,激励加赏赐,并晓以沙俄犯边的严重后果。他说:罗刹进犯黑龙江已历多年,侵扰渔民和猎户,戕害村屯居民,以前曾发兵进讨,未能彻底翦除。近来其势焰更为嚣张,已经蔓延到下游,越过牛满江、恒滚河口,杀害我赫哲与费雅喀部众,抢掠不已。这些匪帮的巢穴就是雅克萨,非拔除荡平不可。玄烨命二人在京师选带参领、侍卫和护军前往,并命蒙古科尔沁部毕力克图等五台吉率骑兵百人、宁古塔副都统萨布素率兵80人,赶往索伦会合,并面授机宜,要点为四条:

一、迷惑敌人。抵达索伦后,即派人前往俄人盘踞的尼布楚城,告知该城头目,清朝官军此行的目的是捕鹿。

二、侦察军情。去时要详细查看陆路状况,至黑龙江后假作围猎,直接开进到雅克萨城下,勘明敌人城堡与布防设置。

三、不打无把握之仗。推测罗刹不敢出战,若赠以食物,就接受并适当回赠物品,万一对方出战,暂不与交锋,率众引还即可。

四、查清航道。由水路返还时,须详细勘察和记录自黑龙江至额苏里、瑷珲的航行情况;抵达额苏里后,再选派随行人员同萨布素一起,查明直通宁古塔的水路交通。

这是一次武装侦察,也可视为进兵演练。郎谈等人当会不折不扣地执行皇上的谕令,遗憾的是没有留下详细记述,官方文献中仅能见到其返京后的奏报。作为武人,郎谈与朋春也没有诗文与日记。倒是俄涅尔琴斯克(即尼布楚)督军沃耶伊科夫在向上司的紧急报告中,描述了中国军队到达雅克萨城外的情形。《历史文献补编——十七世纪中俄关系文件选译》第64件:

今年,191年(公元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11月26日,中国博格达汗(指康熙帝)的王公和将军8人,率中国军队的佐领、五十人长和各种军士约1000人及大批马队驻扎于阿尔巴津堡下,枪矛林立,旌旗招展,他们还携带小型火器。中国王公和将军的名字是阿姆马贾宁、凡塔、纳卡曼、卡拉姆古、麦塔马、阿列汉巴、希尔萨拉马、叶加马梅林,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脑温江总管孟额德。中国王公们带少数随从驻于哥萨克村哥萨克加夫里尔卡·弗罗洛夫家中。

清廷派员去侦查,对方也在反侦察,并且信息源很多。参与此行的清朝王公大臣的确是八人,但名字被译成这般模样,也是醉了。与大清官员的奏报颇相像,这些俄国督军也个个是假话篓子,常故意夸大对方的军力,郎谈等所带人马应不会超过500人,被多说了至少一半。文中还写到清军对雅克萨的侦察:

中国人在阿尔巴津逗留时,少数人离堡到阿穆尔河,从河上观察阿尔巴津堡;另一些人则骑马到河对岸,或到该堡各处进行观察,了解城防情况。显然,他们到该堡不是为了追缉逃民,而是为了观察阿尔巴津堡,了解城防情况和阿尔巴津堡内俄国人的人数多寡。

这样的观察是认真仔细的,也是公开透明的。郎谈等人力图探明雅克萨的底牌,同时也将自己的牌亮给敌方,那就是要发兵来攻打了。

郎谈与雅克萨总管谢苗诺夫有过一次对话,是在堡外某村舍,有翻译在场,会面的具体情形不详,核心话题却是关于逃人的。据俄人记载,郎谈提出扈从皇帝在库马拉河口围猎时,有一名达斡尔头人诉说家中奴婢两男两女逃跑,皇帝派人追赶,一路追踪至此,要求归还逃人。郎谈显然脑子灵活,康熙帝行前交代的是假作打猎,他却能由围猎引申到追捕逃奴,听起来理由更为合理。雅克萨堡的确刚收留了两对逃亡来的奴隶,而皇帝在库马拉河口围猎云云,则纯属编造,若郎谈真的这样说了,也是为了威吓敌人。谢苗诺夫应是非常紧张的,不过交谈中依然嘴硬,说堡内的确有此四人,但没有沙皇的谕令,不能交还中方;还说自己没接到与中方谈判的任何指示,如有要事,请去涅尔琴斯克商谈。

谈到这里,应说是谈崩了,堡内大概也做好了开打的准备,郎谈却镇静沉稳,不能谈就不谈,但也不打。他与朋春自带一批京营精锐,萨布素的宁古塔兵与孟额德的索伦兵也都是优中选优,诸将心里应会有一股子动手的冲动,但遵照皇上的既定方针,暂不与计较。他告知对方已派人去涅尔琴斯克,然后就率军沿水路离开。河道已进入冰冻期,但骑马和乘雪橇的行进速度都很快。谢苗诺夫派出十名哥萨克跟踪,沿黑龙江一路跟了十天,郎谈等岂能不觉察,却也没让手下设计擒拿。这伙罗刹跟得无趣,也就返回雅克萨交差。

郎谈此行,完全遵照皇上的谕令,去时走陆路,一路披荆斩棘,翻山越涧,回程时沿黑龙江而下。十二月二十七日,就在元旦之前四天,郎谈等回到京师。他们的奏报应该是详明的,应附有多幅地图,《清圣祖实录》却只有简简一句:“攻取罗刹甚易、发兵三千足矣。”这是郎谈等人奏报侦查所得的要点,是皇上听取面奏后得出的结论,也是实情。(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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