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危机中的幼儿园:重建爱与安全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12月19日 19:43

...闵行区吴泾第一幼儿园

贾冬婷++黄宇

“一个幼儿园好不好,只要看看里面孩子的眼睛是不是亮的,是不是熠熠发光。这反映了在成人世界的价值排序中,儿童居于什么样的位置。”

儿童的庇护所

因为“红黄蓝事件”的波及,胡华的幼儿园这段时间正应对着一轮轮的检查:安全、食品安全、师德……这让她感觉特别疲惫,但一看到孩子们,听他们一个个叫着“园长妈妈”,抢着扑到她怀里,她就又精神了。

胡华觉得,孩子们把她当作了成人世界的一个代言人,因为她能和他们感同身受。“刚刚有一个小男孩特别迫切地跟我说话,说他感冒了。我说是吗?那你难过吗?他说难过。别的小朋友说他就不难过,生病特别勇敢。我就小声跟他说,咱俩一样,我也特难过,我一生病就哭。他说我也哭,我们俩就成了好朋友。没有人会这样跟孩子讲话,大人们都自以为是,说你生病有什么可哭的,过两天吃点药就好了,不要那么娇气,你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没有人去保护孩子的脆弱心理。”

在幼儿园资源集中的亚运村区域,胡华任园长的中华女子学院附属实验幼儿园从外观上看并不起眼,一堵灰色的矮墙,没有五颜六色的涂饰,只在门上挂着几盆花草。“大家都知道我们是那个门口有花的幼儿园,一年四季都有。”胡华告诉我,因为小朋友记不住那么一长串园名,干脆起了个别名,就叫“花花草草幼儿园”,每个老师也都有个花名,胡华是“蒲公英老师”。“其实我最喜欢向日葵,但是孩子们喜欢蒲公英,蒲公英把爱的种子撒向大地。”

这是一所中等规模的幼儿园,264个孩子,50多个教师。相对于它的名气,里面的硬件朴素得有些让人惊讶,操场上甚至没铺塑胶地面,就是普通的砖地和土地。“幼儿园是2003年建的,那时候幼儿园都装塑胶地面,但我坚决不装,因为想让孩子们在自然的状态下长大,让他们保持轻度的警觉性,其实对成长反而是有益的。”

在幼儿园的一方小天地运动的孩子们

胡华2003年办这个幼儿园的时候,正是民间办园的暴涨期。亚运村周边那么多幼儿园,她们第一年就招来了14个孩子。她告诉我,家长们一开始不认可,是因为他们接收到的幼儿园信息都是标签式的,“双语”“国际”,是一些外在的东西。家长问她这所幼儿园的特色是什么,她说“专业”,家长们就觉得好像什么也没说。

但是对胡华来说,学前教育确实是一个门槛极高的专业。她是1982年在北京师范大学读的大学,当时专业任选,她自己选了学前教育专业,就是因为从小看见小孩就走不动路。那个时候学前教育专业的老先生们给她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让她觉得儿童是如此玄妙,而且有一种要给中国幼教事业开创新时代的使命感。她毕业后去北京幼儿师范学校当了多年老师,培训幼师,现在很多幼儿园园长都曾是她的学生。有一次,一个园长在培训后找到她,“胡老师,你讲得特别好,但我觉得不实用”。她意识到,培训幼教还是处于理论对理论,实践中,她也曾去过很多幼儿园,却一直没找到一所让她自己觉得内心特别满意的幼儿园。正好当时,中华女子学院决定自己办一个幼儿园,请她出任园长。因为是由单位幼儿园而来的公立名义幼儿园,所谓“体制改革园”,她不用担心开园土地和经费,但人员都是自聘的,财政也自收自支,等于要自己把自己推向市场。

开一所什么样的幼儿园呢?胡华告诉我,幼儿园既定的功能往往是提升儿童受教育的能力,但她觉得幼儿园首先应该是儿童在这个世界上的庇护所。“儿童与成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灵性,他们需要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个地方是为他们而建的,需要在这里休养生息他们的灵性。儿童是弱小的,但在他们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都有磅礴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要得以舒展,而正是童年的生命力为他们今后的成长奠定了基础。但是成人往往看不到,总觉得把儿童塑造得像成人一样,就是成功,这是成人太自以为是。”

胡华说,看一个幼儿园好不好,其实特别简单。不是看硬件或者标签,一个幼儿园太豪华,就像去别人家做客一样,如果布置得富丽堂皇,你会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放,不放松。更重要的是人的因素,看一看孩子们的眼睛就知道。“我经常去别的幼儿园给老师上课,常常看到老师在那里表演,孩子在边上卷衣角,小心翼翼地看老师,我就很难过,我觉得这个孩子心神都乱了。而一个好的幼儿园,本质上是尊重生命的,将儿童居于中心位置的。没有人跟孩子说,趴着是不好的,你要坐起来。好的幼儿园,能够发现孩子才有的灵性,这比外在的那些标签都有意义,里面孩子们的眼睛是亮的,是熠熠发光的。这可不是一日之功。”

以孩子为中心的细节随处可见。比如每个孩子在班级图书区都有一个自己的小格子,放自己五花八门的“宝贝”,小石子、小线头之类的什么都有,他们特别珍惜。小班里还会有几个布娃娃,是小朋友和家人一起做的,用他们小时候的鞋子、袜子、帽子缝的,为了缓解入园焦虑。胡华说,那源于她小时候的一段经历,她有一个娃娃,妈妈给娃娃织了毛衣,当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抱着这个娃娃就特别有安全感。

幼兒园都要有“一日生活常规”,事无巨细地规定了每天每个时间段要做什么。但胡华给她的幼儿园制定的常规就十分弹性,因为她觉得,幼儿园要有规范,从小培养孩子好的习惯,但不能把孩子管得像军营里的小战士一样。有时候看上去乱,其实也是一种生命力。她认为,所有外在的管束都是隔靴搔痒,最好的习惯培养是自发的,所以制定了一个“儿童宣言”,从小就让孩子们诵读,“吃多少取多少”“细嚼慢咽”“自己倒垃圾”“打喷嚏要说对不起”“对所有人的付出表示感谢”,等等。还会定期讨论,“比如孩子们会质疑,说打喷嚏和咳嗽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又没有做错什么。老师会解释,有的时候不是只有做错,你妨碍了别人,也应该说对不起,这是对别人的礼貌”。

在幼儿园里,从小建立儿童和自我的连接非常重要。胡华在园里开设了一个课程,叫“我就是我”,让孩子分享自己的故事,不只说“我有多好”,而是说“我还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最后孩子们得出一个结论——“我有缺点,但我依然爱我自己”。

让胡华欣慰的是,在孩子们个性形成的关键时期,他们有更多的弹性,更能接纳自己,有更强的抗挫折力,甚至有时候孩子比父母还豁达。“有个上了小学的毕业生妈妈跟我说,孩子有一次被小学老师催促,她听了不太高兴。结果那孩子说:‘你不要那么敏感,这个老师爱我的方式和幼儿园老师不同,但他们都是爱我的。他妈妈都快为这句话掉眼泪了。”

怎么才能在幼儿园杜绝虐童事件的发生呢?胡华说:“摄像头、师德检查等等都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其实是要在和儿童相处的过程中,水乳交融,像一家人一样,发现儿童的可爱,他们的灵性,从心里爱他们,甚至尊敬他们,那虐童就不会有发生的土壤。”

胡华的幼儿园力求自然主义

老师和孩子:唤醒童年

早上8点多,我走进中华女子学院附属实验幼儿园大一班的教室。和每个班一样,这个班也有一个自然的名字,又叫“白云班”,取自唐代杜牧《山行》中诗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主班老师张芬正在给35个小朋友进行每天的例行点名,点到名的小朋友要站起来摆个Pose,看谁最有想象力。一开始的几个孩子还是坐在椅子上做手势,做鬼脸,之后有个被点到的小男孩在地上打了个滚,引得后面的几个男孩也开始发明花样繁多的翻滚动作,于是地上滚成一片,笑声把屋顶都要震翻了。张芬老师也跟着笑,等孩子们闹了一会,才不慌不忙开始维持秩序,介绍今天要做什么。她告诉孩子们,这天本来是周五,幼儿园每周的“畅游日”,孩子们可以尽情游玩,去参观11月的自然艺术展,但是因为今天班上有小朋友生病,全班要隔离,所以要调整计划,先做柿饼。张芬跟我解释,她会把班上的事情都和小朋友们说,因为孩子们是幼儿园的主人,他们有知情权,甚至决定权。

要做柿饼的柿子是胡华园长从昌平的老乡那里收购的,拉到幼儿园足有800斤。这个季节,除了柿子,还有葫芦、南瓜。这是幼儿园的食材,也是教具。胡华告诉我,她一直在思考适合中国儿童的本土化课程体系,他们幼儿园的最大特点就是遵循中国传统文化的线索,应着大自然的节奏,“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按月设计了生活化课程,比如十月开始收获,11月开始进行艺术创造,12月制作各种美食,迎接新年的到来。

前一阵柿子刚拉来时,还是硬的,隔壁班拿来去皮、风干,等着过几天吃风干柿饼。轮到大一班,柿子已经熟透了,汁水都要溢出来,张芬老师告诉孩子们,要做另一种柿饼。她让小朋友先说说柿子可以怎么吃。有个孩子说:“埋在土里。”张芬想到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拿出来跟孩子们分享:“芬老师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柿子,柿子还没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了,但那时候还是绿色的,还不甜,怎么办?柿子林里有很多松树,我就把柿子用松枝埋起来,过不了多久它就变软了。”她把柿子分给小朋友们,让他们各自把汁水挤到盘子里,然后再交给生活老师和面,做饼。拿到柿子的孩子都特别兴奋,有调皮的孩子将满手都涂上橙色的汁水,或者忍不住偷吃了几口,不过总体上还算有秩序,一个个沉浸在怎么把更多的柿子汁挤出来。

面对那么多调皮的孩子,有没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张芬告诉我,她感觉到情绪边缘的时候,会先给自己设置一个警戒线——有的事情是一定不可以做的,比如说打孩子。之后跟当时带班老师说,请那位老师看下孩子,她去找个地方冷静三分钟,冷静完回来之后就能好好沟通了。“其实回头想想,每次生气,无非是觉得你的权威被孩子激惹了,还是没有放在和孩子平等的心态上。之前班里有个让我很头疼的小朋友,就属于那种中午不好好睡觉,而且会闹腾得其他小朋友也睡不好的。但有一次他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家小区附近着火了,他知道我也住附近,就让妈妈给我打电话,特别着急:‘芬老师,你家附近着火了,你还好吗?还安全吗?我就想,这孩子虽然调皮,但他心地多么善良。我们经常说要把孩子的心点亮,而很多时候孩子也点亮了我们,唤醒了我们的童年记忆。”

张芬是个笑起来特别明媚的湖南姑娘,25岁,今年是她做幼儿园老师的第四年。在教室一角的教师工作区,贴着她的照片和一段开学时的自我提醒:“珍惜这段缘分,用安定、不急躁、一切如呼吸般自然的心态和孩子们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张芬告诉我,她当幼儿园老师也有点阴差阳错。当初报的专业是英语,没想到被调剂到幼师专业,她特别崩溃,那不是出来后要干保姆的活吗?她妈妈查了查这个专业的课程设置,跟她开玩笑,“学声乐,学画画,学钢琴,学舞蹈,你一出来就成才女了”。才女是玩笑,不过她是真被这些课程吸引了。而且因为胡华老师也是中华女子学院的老师,他们一入学就到附属幼儿园参观了一次,发现“原来幼儿园还可以这样”,毕业后就来这里做老师了。因为胡华园长的关系,幼儿园的大多数师资都是从中华女子学院挑来的,學历至少是本科生,而且收入在行业内也属中上水平,像张芬一进园的工资四五千元,做配班老师时6000元左右,如今做主班教师,一个月有七八千元,还有租房补贴。更重要的是,她喜欢这份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工作,她是幼儿园里的“趣事搜集小能手”,因为孩子们说的话、做的事太有趣了。

在胡华眼中,张芬就是那种最理想的幼儿教师。园里的老师们定期写“教育笔记”,有三个层次: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思考了什么。张芬虽然年轻,但总能进入第三个层次。胡华认为,幼师是一个入职门槛极高的行业,这个“门槛”并不是指学历或技能,而是指要拥有一种特殊的天赋。“幼儿教育从业者应当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天生喜欢孩子的人群中的一员。他们必须有对噪音、啼哭、非理性行为、无序场景有很强的容忍及处理能力;他们需要强大的心理机制以适应与未知复杂系统打交道,并能够在接收大量无效信息的前提下,继续对该系统输入大量的有效信息的能力。”

怎么找到有这类特殊天赋的人呢?胡华告诉我,她招聘时从来不考唱歌跳舞,就是和应聘者聊天,问问家里的情况,兄弟姐妹几个啊、和家人的关系怎么样啊。“能看到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看到她背后的天性。”

再有潜力的老师,来之前也都是从书本上想象儿童,那是一种“理想儿童”,到了幼儿园就会发现,理想儿童根本不存在。所以新老师来了,胡华会给他们一个缓冲期,就是什么也不做,只是到班里,拿笔记录每一个孩子说了什么,直到她慢慢开始读懂孩子。“一般被训练出来的幼师都有一个套路,就是要让孩子们都听我的,孩子们怎么坐、怎么站、怎么吃饭、怎么睡觉。如果我们要认识秋天,那就先讲一番现在是什么季节,秋天的叶子是什么样子,今天我们来做叶子。但我们不会,我们会问孩子们,什么时候发现秋天来到了?这是一个开放性问题。那每个孩子的回答都会不一样,有的是从天空发现的,有的是从树木花草发现,有的是从人的穿衣发现的,还有的孩子说发现家里的早餐开始喝热牛奶了……然后老师再来汇总,做一个思维导图。”

胡华认为,幼儿园留不住人,除了工资,还有工作的价值感。她经常和老师讨论各种教育问题,比如会问老师:“你有不喜欢的孩子吗?”老师并不是每个孩子都得說喜欢,如果有不喜欢的,那为什么不喜欢呢?当时一个老师就说,她不喜欢班上的珊珊。为什么呢,是因为珊珊总是竭力去讨好每一个人,甚至有点过度。再追问下去,原来那个老师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小孩,因为没有在家庭里得到足够的爱,于是总是向别人希求很多,当作一种心理补偿。其实,珊珊就像另一个她自己,一个被否定的自己。意识到这点,她自然可以理解珊珊。

一个幼儿园老师和孩子的关系怎么样,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胡华说,在前一段“携程亲子园”事件后,他们就反思了师幼关系,对应“儿童宣言”做了一个“教师宣言”。没有大的口号,都很细碎,比如说,“你哭的时候,我要立即来到你身边”。还有一条特别提到了老师不能用一个手指指着孩子说话,那是对孩子的不尊重。

“为什么那么多写孩子的书,只有《窗边的小豆豆》这么多年还这么受欢迎?我觉得,是因为它是为数不多地在讲成人和儿童在一起多么高兴的一本书。大部分书写的都是成人面对儿童会遇到什么困难,只有它把儿童写得特别美。”胡华说,她理想中幼儿园孩子和老师的关系,就是《窗边的小豆豆》里那样的。

为谁办园:社会化与平民化

胡华的幼儿园只是个案,或者像在园十几年的老师田巍所说,是她心目中的一个“桃花源”。“我们同班同学有四五十人,现在就剩下三四个还在幼教一线,特别是在外省市的,就更难坚持自己的教育理想。我是其中的幸运儿,我的理想很大限度地被激发了,保护了。每个人进入这个行业时也都充满了憧憬,但是他们都没有机会实现,我要替他们实现更多,让后面的人有地方去实现教育理想,不然做幼师的人会越来越少。”

那么,从更广泛范围来看,目前我国幼儿园的生存土壤如何?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冯晓霞分析,从历史上看,中国学前教育走的是一条与西方国家不同的发展道路。在西方,“幼儿教育社会化”是由机器大工业的产生和工厂制度的建立而促成的,走过了一个从“慈善性”向“福利性”再向“教育性”发展的道路,服务对象是自下而上的。而我国1903年才有社会办的幼儿教育,之后发展的基本趋势是从上到下,从中央到边缘。这导致从基因上,学前教育就缺乏国家财政的直接投入。但借助于企事业单位、城市的街道,农村的公社等力量,学前教育经费长期以来并没有完全由家庭承担,而是作为一种福利由“单位”补偿。在经济体制转型后,作为“单位福利”之一的托幼服务机构大量减少,但并没有转化为一种“社会福利”,而是被迅速涌入的民间资本填补空白,而幼儿园也演变成一种需要家长独立购买的“商品”。

幼儿园社会化的正式确认是在1997年,国家教委发布的《全国幼儿教育事业“九五”发展目标实施意见》中提出,“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化,应积极稳妥地推进幼儿园办园体制改革,进一步明确各级政府的责任,探索适应社会主义经济的办园模式和内部管理体制,逐步推进幼儿教育社会化”。自此,“幼儿教育社会化”成为一个公开使用的概念。冯晓霞指出,一些人以为幼儿教育社会化就是私人化、市场化和去政府化,以至于各级政府都相继从幼教领域撤资或减少投资,许多地方变卖政府办的幼儿园,生财减负成风。2000年,企事业单位园和集体园就由1995年的76%迅速减到55%,而2006年已经降到了21%。原来国家“暗补”给这些企事业单位的幼教资金随之悄然消失。

常熟理工学院学前教育系主任张斌认为,学前教育具有公共产品的性质,是一项“社会公共福利事业”。它的公益属性,意味着首先要满足公众的需求,而不是少数人的特殊需要;意味着首先是基本服务,而不是高端服务;意味着要以公益为导向而不是以市场为导向;意味着市场的主要作用是补充公共资源的不足,满足不同群体对学前教育的多样化需求,而不是学前教育资源的主角。

但事实上,虽然近年来我国政府对学前教育的投入一直处于增长态势,如2012年的学前教育财政投入相当于当年国内生产总值的0.146%,但这一数据较OECD各国的0.5%~1.1%差距不小。南京师范大学的王海英教授团队研究发现,2012年全国范围内各级政府、家庭和社会分担学前教育成本的比例分别为40.48%、56.99%和2.53%,而绝大多数OECD国家政府的分担比例在50%以上。

中华女子学院附属实验幼儿园园长胡华与孩子们

在有限的财政投入中,还存在严重的结构性不平衡。首先是明显向公办幼儿园倾斜。2003年以来,民办幼儿园迅速增加,但占幼儿园总数70%以上的非公办幼儿园基本上得不到国家和地方财政的支持。根据非公办幼儿园的在园人数,至少有将近40%的幼儿享受不到国家的这种社会福利。有人说,“世界上最穷的幼儿园在中国,最豪华的幼儿园也在中国!”,而最豪华的幼儿园中,靠公共财政支持的公办园占绝大多数。

其次是区域性的不均衡,最需要教育的地方教育条件往往是最弱的。张斌的一个学生在某山区一所村办幼儿园研究发现,五位保教人员中只有兼任园长的村小校长学历合格、有教师资格证、在编,两位主班老师是初中学历,两位生活老师是小学学历,四位与学生互动最多的老师均没有资格证,也未参加过任何专业培训,而这是我国千千万万“低配置、低投入、低质量”幼儿园的缩影。实际上,他们担负着大量学前教育的责任,而且往往是“短板”托底的重任,但得到的支持实在微不足道。

一方面是政府的主体责任缺失,另一方面是“二孩政策”下巨大的供需缺口,带来的结果必然是学前教育的市场化、产业化失灵和发展不均衡。今年9月1日《民办教育促进法》对民办幼儿园营利性的确认,是为了进一步激活教育产业、促进教育资源增长,但在一个扩张失速的幼教市场,如果监管、管理、师资等无法跟上,过于追逐利润的资本化就是一把双刃剑。张斌认为,目前亟待利用政策杠杆引导民办教育体系的资本进行理性选择,限定其赢利空间,将天性逐利的资本控制在制度牢笼之内。

张斌认为,学前教育制度改革的源泉是成人社会的立场——我们有没有把儿童当回事儿,有没有把儿童的利益放在首位,有没有认识到自己应当为儿童的幸福承担责任。或者像南京师范大学教授虞永平教授所呼吁的,有没有将“儿童意识”融入到公众意识之中。

有意味的是,在学前教育资本化加速,本来的“福利性”却在减弱的大环境下,北京师范大学学前教育系教授张燕和她的研究生一起,开始了家庭教育和社区参与的学前教育实验,探讨一种福利性、平民化办园的可能性,并因此创办了“四环游戏小组”。

“四环游戏小组”源于2004年初,张燕和她的研究生要做一个农民工子女学前需求的调研,走进了新街口附近的四环农贸市场。他们看到市场上80多名学龄前儿童,或者浑身脏兮兮地疯跑打闹,或者坐在菜摊、杂货堆里玩耍,产生了为他们办一所幼儿园的想法。

张燕告诉我,“游戏小组”是英国一种幼儿早期教育的理念,风靡于中产阶级家庭,而借用这个名字,也是想引导家长,学前教育不是写字算数,就是玩。张燕将其作为“非正规教育”的一个实验:通过建立研究项目,给予育儿支援,进而借助外力的引导、推动,激发、增强家长和社区的主体意识和育儿能力,通过民间自下而上发展幼儿教育。游戏小组办了13年,一开始不收费,现在因为院子的房租逐渐上涨,每个月收取600块钱,靠这点费用也坚持了下来。13年里,在同一个社区里,有300多个孩子在这里上过学,这些曾经无人看管的孩子们变得干净了,开朗了,有规矩,有礼貌了,会说普通话了。

游戏小组源于流动儿童,又不只是针对流动儿童。张燕说,事实上,也是从“平民学前教育”的角度去思考和解决现实中入园难的问题。据北京政协2010年调查,在北京城乡交界地区,群众自办的“山寨幼儿园”达1298所,数量超过全市注册的1266所幼儿园,占据了学前教育的半壁江山。剛刚去世的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原北京市政府托幼办公室主任钱玲娟曾建言,这些自办园是应需而生,是群众自发解决自己孩子托管及教育的自救互助行为,不能仅仅采取“一刀切”的简单化政策,以“黑园”将其污名化甚至是强制取消。

如今四环农贸市场已经拆迁,游戏小组搬到附近的一处民宅院落。大门上没有标牌,只贴着一幅家长写的春联。院子里也很简朴,一串涂色的葫芦,剪纸做的窗花、门帘,还有竹蜻蜓、自制陀螺、铁环……在游戏小组已经6年的丁老师告诉我,这里的装饰都是孩子和家长们一起做的,而家长们也帮幼儿园做些打扫工作。这不仅是为了省钱,也是为了让家长深度参与到幼儿园里。

像丁老师这样的“妈妈老师”是游戏小组的一项创新,目前已经替代了学生志愿者,成为教学的主力。张燕说,事实证明,家长作为孩子的第一任教师,是有教育能力的。借助游戏小组这个平台,育儿经验可以在家长之间得以分享交流,并且延伸到家庭之中,这也是一种自发的造血机制。

丁老师是河北人,丈夫在小区物业做电梯维修工作,在附近租房住。她告诉我,她6年前将女儿妮妮转园到这里,因为在之前那所打工子弟幼儿园的一些不愉快经历,她对游戏小组的开放办学和家长参与模式特别喜欢,现在女儿上小学了,她仍留下了作为“妈妈老师”。她说,妮妮一岁多时被开水严重烫伤,脖子上落下了大块伤疤,这一直是她的心结,夏天总是让女儿穿上高领的衣服遮挡伤疤,这种心态也在无形中影响了女儿对自我的评价。在和游戏小组老师的交往中,她慢慢卸下思想包袱,原本爱说爱笑的性格也被调动起来,成为骨干老师。在她看来,游戏小组本来就是一个互帮互助的家长育儿组织,如果说游戏小组是铁打的磨盘,家长就是流水的兵,但她们的孩子即使从这里毕业了,游戏小组培养起来的家庭教育和社区参与的意识也已经播下了种子。丁老师就想着,如果有一天回到老家河北隆化,她也会在那里办一个“游戏小组”。

“幼儿教育走得太快了,没有灵魂了。”面对频发的幼儿园安全事件,张燕一遍遍地追问:“我们的学前教育要向何处去?办幼儿园一定需要这么多钱吗?非要豪华得无以复加,扩大一个班级就花费30万?能不能回归生活、回归本源、让教育资源流向最需要的人群?”她认为,她创办的“四环游戏小组”在磕磕绊绊中坚持了13年,本身就说明了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实习记者张从志、余静寒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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