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到海,由佛至心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09月26日 21:15

从山到海 由佛至心-(局部一) (局部二) (局部三) (局部四) (局部五) 但它...

葛维樱

日本美学溯源之道

8月最后一周,清凉寺的和尚们在摆放笔墨准备抄经,我在廊檐下对着庭院翻看留言本,本来骄阳似火的下午突然感到了一丝凉意:“今年我感到进入了暮年。生活發生了很多变化,母亲去世了,女儿离了婚,我常常感到失去生活的力气……希望小儿子的律师考试可以合格。”日本人的自觉中具有“无我”,纵向社会的人际关系封闭,导致很难积极自我的主动选择,转而去向生活、习惯寻求依赖,这就是被土居健郎称为“依依爱恋”的心理结构。“啊”的一声,是被见闻触动,心中有感发出的叹息之声。而这叹息发出的一瞬,并非为了给别人听到,而是落入了自己的心湖。

立山黑部被称为日本的屋脊,秋天到来时这里呈现出壮丽的景色

摄影 黄宇

“清晨入古寺,初月照高林。”是我们对日本寺院的好奇。那不是俗圣分割的二元世界。和尚穿着美丽的绿色、紫色的鱼尾式的纱袍,下班时间一到就拎着秋田犬出门。负有美的重任,在价值上却与现代生活密切相关。“寺院是京都最富庶的经济单元,我们积极推动关心的,是人的生存权利。”世俗化宗教帮助日本美学维持着感性思维的模式,以执拗、持续的历史意识,也就是丸山真男称为“古层”特质,形成“相继而来、不断演变”的美学动态。风土、语言、心理使信仰泛化成了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意识,成为日本美学的源头。我们于是欣赏到这样的画面:“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太阳之塔,日本的形象

有别于去年纵深式的走访,今年我对日本岛做了一个锯齿状断面式的穿行。美丽这个词在中文和日语中起初意思并不一样,日语最早指关爱弱者,而美的事物被统一称为“清”。“啊”的一声,世阿弥对感情的产生,用了典型的日本美学的概括法。日本人对于美的向往是非现实的。“我无需思考,因为我的眼中只有美,没有人。”站在现代分界点上的夏目漱石,既不想承认东洋,也不想把西洋作为普遍性来对待。夏目漱石认为日本人的企图和热情太个人化,以致难以与其他国家文明共有。他的疑问经典:情为何物?从何而来?

视线回到1970年的大阪世博会。在偏僻巨大的世博园里,只有我一个人顶着烈日,想弄明白当代日本人,是怎么向世界进行自我表达的。国立民族学博物馆一进门,太平洋的广阔扑面而来。来自太平洋热带岛国的图腾立柱、棕色人种的照片、色彩斑斓的手工、真实的风土实物,和事无巨细的压缩成短片的生活场景,其中不时出现日本的影子比如太鼓,一会儿则是北海道人用的渔网。转了一大圈之后我突然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下看到一个矗立的“大家伙”,采用岛屿叙事,像高耸的神鸟长着太圆的凹脸和憨态的身姿,这是我印象中“精致”日本文化吗?设计这尊“太阳之塔”的是冈本太郎,目的是赞美原始,他寻找日本传统中的绳纹精神,提倡“粗野和壮实”,影响了后来丹下健三等一批建筑师。

福克纳访问日本的时候,并不喜欢东京和京都,他向往日本的天涯海角,感觉秉承自然主义和神秘主义的日本人完全能够理解自己。用来涵盖人类大同的太阳之塔吻合了这层用意,只看不出情绪。辻惟雄说:“当时日本被大家说不行,才造出了这个。”在日本美学意识起源的《古今集》中,大部分美学意义的词汇都从唐诗中来,但唐诗里本有喜怒哀乐等复杂的情绪,《古今集》却只截取了悲伤,欢乐和庆祝的词语却被摒除。汤因比在1967年首访伊势神宫,站在千年古树下面,写下:“我触目到了形成所有宗教的最基底的东西。”

政教合一的京都大德寺,由22个院落构成

蟠龙庭是日本最大的枯山水庭院,位于高野山金刚峰寺

看到太阳之塔,我忍不住想知道它应该诞生于怎样的世界?现在人们已不再生活在一个被幻想所浸润的时代了,尽管想象力是视觉性的。在奈良飞鸟明日香村《万叶集》文学馆,我看到了一场关于动漫电影《言叶之庭》的实景展示。年轻的动漫导演新海城以《万叶集》为出发点,用凝缩的风景和独特的色彩感,试图以平面给人深度。以细腻渲染著称的漫画中的树木、山岳,都可在奈良找到自然的原型。《万叶集》是山野之景与草木之态的发端之作。这里离奈良大学的考古研究所很近,《万叶集》是万叶时代日本民族第一次焕发出自豪的共鸣和文化的光芒。不仅提出了物哀,也将欢喜、趣味、奇怪提到了美学角度。体会了《言叶之庭》里的实景,无人不想进入《万叶集》的古代。

将外来文化抽象化,使之与产生文化的语境分开,中国、印度、百济等本来异质、难以相融的文化在脱语境化的日本共存了。冈仓天心对9世纪的定义,不是对佛陀和教义的,而是全部神话在相互交流,全体呼吸着单一的复合生命,不丢掉旧而接受新,以精神征服物质。佛教给日本最大的审美影响是“观”。“观”用眼睛去看看不到的极致乐土,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想象力是日本视觉的根基。有“观”的出发点,才有绘画的留白和艺能的余韵。门帘、鸟居也是神道里“划分界限”的物品。

日本审美中一直有“绳纹性质”和“弥生性质”两个方向,代表日本土著的原生文化和杂糅了大陆文化的混血文化。长期以来两种文化此消彼长,但都符合着同一标准:能够被“感受”。川添登说日本的美学可以被概括为“预感美学”,指日本人是通过实感去信仰的。一个典型例子是,日本人是根据自身的尺寸来衡量空间的,一张榻榻米就是一个人生存的最小单位。“六叠”可以想象在空间里大笑,“四叠半”则是可以和女性相视而坐的温馨。19世纪后半叶日本被迫纳入近代化进程,美学的观念就是这个时期引入了日本。日本是输入型文化,语言主体中心性薄弱,60万输入词汇,输出只有5万。不是主张自己以主体为主语,而是在与自己外部主体关联中,将自己定位谓语。靠大量的黏着语,也就是助词、助动词来表达。

日本的鸟兽戏画里动作伸缩自如、畅通无阻是一阵根本的欢悦。宫崎骏展现的奇想、机智幽默和万物有灵论的视觉美,那骑扫帚的少女,与《信贵山缘起绘卷》里飞舞的米袋和护法的童子有同样的爽快。“动”的态势,可追溯到1831年葛饰北斋的第一批惊世之作《富岳三十六景》,庶民社会的生活和对自然界的好奇形成的审美角度,这是以新奇的视角将神圣的山峦与俗界凡人对照。相对于奇想的“动”的世界,从气质温和出身官僚家庭的歌川广重,到家族企业的儿子新海诚,都朝着“侘寂幽玄”的世界而去。无论动还是静,对感受力超强的日本人,具有想象力的“观”都是最重要的原点。

我到岚山的第一站是梦窗疏石的开山之作天龙寺。岚山位于京都盆地的西边,自平安京以来一直是日本风景美的代表。在一个自然环境里,人是怎么树立美的意识的?站在曹渊池前,视界全部被眼前的岚山分界于一个切面中,有人论证,这巨大45度的斜切面的岚山四季分明,把庭园的主角感衬托出来。人在前景、中景、背景中视线总是集中于一点,室町时代的取景器的“观”的角度创立了日本庭院美学。

风景的发现,需要的其实是无视外界的“内面”的优势。天龙寺建造的时代,皇室创作理念旺盛。梦窗继承了平安时代以池泉为中心的手法,把“人心”和山水结合,把水池的形状做成“心”字形,以象征禅宗“心悟”的第一宗旨。日本向元朝派去了商船“天龙寺号”得以筹款完成的天龙寺,曹渊池是日本政府第一个指定的国家史迹特别名胜。而更古老的,是嵯峨天皇旧离宫的大觉寺,其中的大沢池才是日本最早的人工“林泉”庭园,仿照唐“洞庭湖”修造的,山水空间更具皇家气度,也决定了花道嵯峨御流的基本形态,但美学意义却与梦窗完全不同。

现实自然之上,还要追寻理想自然。《古今集》诞生以后,日本人很清楚物换星移生灭枯荣的无常观并且非常敏感。他们很清楚,透过物体,表现出来的艺术会徒留空恨,这无常观更加让日本人醉心于实物无法穷尽的心灵艺术。选择具备超级造型和色彩能力的岚山,梦窗疏石的曹渊池是向理想的出发。知物哀是创造的根本。起初的“美丽”是神秘主义的,美的事物往往存在于解脱后的世界,与强壮的肉身和合理性都无关系。这种美丽意识转换成了密教里神秘和幽玄。

从佛到心,千年高野山

来到高野山是为了一个美学的继承关系。自唐归来的空海,将日本“五台山”高野山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精神王国。高野山并非什么具体的山头山脉,而是整片连绵不绝的山系。816年开山的高野山,美的出乎我的意料。正如京都是京都人的京都一样,高野山是日本人的日本,除了主寺院群落,小寺院们彼此挨挨挤挤地建立,这里独具静谧独特,也不拒绝商业化宿坊。我在等待最后一班公交车下山时,已经闻到各家寺院宿访飘来的精进料理的香味。发现中国美学意识到日本之后营造的巨大影响,上一次是在我走访奈良时体会到的,这一次则是在高野山。我到高野山并非要寻五台山的影子,但站在唐代密教曼荼罗前面也难掩惊叹。

向嵯峨天皇求赐了高野山之后,空海和尚建立了一个独立于日本政治,却与权力有千丝万缕联系、极度充裕的精神世界。密宗在中国唐末灭佛运动后已经消失,一点点星星之火在日本燎原之势,历经千年至今仍是日本人修行的第一圣地。我在灵宝馆看到了飞鸟时代的佛像,1200年前的手抄佛经,大量最初传到日本并引起巨大影响的密宗佛像和曼荼罗。直视这些没有玻璃外罩的佛像,却是在灵宝馆,号称“山中正仓院”的高野山宝物仓库之内,而不是在佛堂之中。到高野山的总本寺金刚峰寺,在这个宏丽的建筑当中,有日本最大的枯山水,历任天皇休息的场所,有空海当年在火膛边烧水传经的生动画面,奇怪的是,这里几乎看不到几尊佛像。

客观原因是1200年来火灾频发寺庙失修,珍贵的宝物在高野山大半被搬入仓库保管。高野山几乎没有经历过大的劫难,除掉火灾和寺院毁废,至今仍存国宝、“重要文化财”到“指定文化财”2.8万余件,绘画、雕刻、工艺品、书法共5万余件,从开山直到江户时代,大部分寺院都是千年里逐渐生长出来的枝蔓,古老的寺院有自己的人才体系,收藏并制造了精美绝伦的佛像、佛经和曼荼罗。我在《日本美术史》里不断被“金刚峰寺”击中,贪心地列了一堆清单,满心想看《佛涅槃图》、快庆的立像,却发现一辈子也未必能看到。按照日本展出一次一两件的节奏,1921年建立的灵宝馆的夏季展和常设展,至今只拿出了冰山一角。

高野山是日本人修行的第一圣地

高野山的廟宇氛围在日本的神社和寺院中绝无仅有。佛教抵日后迅速得到了皇室的支持,高野山金刚峰寺成为密宗总本山总本寺,在日本宗教界取得了至高的地位。我在看日本佛教寺院和造像时总觉得有些陌生之感。法隆寺、唐招提寺,都与中国寺院不同,金堂、五重塔并不对称。而分开在馆里并排展出的佛像,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感觉佛像是艺术品,而庙宇本身就具有信仰的精神能量。这是更深层次的美学意识。

和辻哲郎认为古寺参拜并不是为了看佛像,而是体会寺院神圣、庄严肃穆的氛围,相对于佛像和曼荼罗的华丽精彩,宗教产生的美,是一种意识的转换。和中国庙宇的严格的佛像殿堂关系不同,金刚峰寺只有本堂供奉着标志大佛,更多的地方则陈列着屏障壁画,和美丽的庭院。空海按照长安城来绘制的世俗景象,有城门外不同国家来往商贸的人群,有艳丽的牡丹,有送别自己的朋友,有胡服骑射的贵族,有曲江池宴饮的文人,空海对于唐朝生活的爱,这些壁画不仅不是“清静和寂”的调子,还充溢着思念、倾慕和流连。空海不愧是渡唐六次的中国通。不仅宗教,才华横溢的空海的书法、诗词,都是日本第一的文化偶像。从天皇到贵族无不以空海的字体为临摹的范本,因为他学王羲之最像。

“日本的美,就是从这里开始出发的。”日本美术史第一权威辻惟雄给了我明确的答案。我最后走到的奥之院埋葬着空海,在桥外就被和尚告知,过了桥就不能拍照,不能说话,保持绝对的平和和尊重。巨树的森林中一路走来,我本来就已经觉得步履轻快,到了这里却突然凝重起来,殿堂室内一片漆黑,只有他的画像可供瞻仰。难怪刚才在最大的佛堂里,空海的排位在正中间,两侧分别是历代天皇,再次是历代高野山的住持。空海本人在日本被当作神佛来供养,日本人没有把他和神完全分离。

正如今日日式美学的各种小册子,大家围绕断舍离和匠人的概念不断做文章,也如当年空海对长安城的热爱一样,是精神上的共鸣。这种跨文化的感叹,在我眼中看到熟悉的中国符号时就已经会心一笑。1000多年前的曼荼罗,至今还能屹立挂在墙上。

而高野山在日本历史当中的地位,看奥之院参道也许就能明白。这条空海每天以“心”字诀冥想思考的道路上,埋葬了几乎所有与他相隔800年的战国英雄们。寻找丰臣秀吉的我,来回两次才总算找到还算大的一块丰臣家的牌子,高野山还算丰臣秀吉的地盘。秀吉把奈良的佛像等珍贵法器向高野山运送,使高野山的宗教地位更加稳固,然而高野山也并没特别提他,倒是他儿子自杀的房间介绍里提到了一句。织田信长就更不起眼了,如果不是后人立了一个木条写,这个日本最简单的灵塔连标记都没有。

作为世界上仅有的两条参道世界文化遗产之一,本山就有180町石,专门给参拜者指路用。现在上山已经有了缆车和公交,但是愿意按古町石巡礼参拜者不少,沿途还可以住在寺庙里。古刹和大树的绝对匹配,使“五台山”的感觉更加凸显。三棵从根部并发的树,每一棵都需要两人环抱。母树众多,神木杉树据说可以与人交流。我也奇怪大名们大老远从自己的长洲、萨摩等许多偏远地方,专门埋葬于此,何况周围都是自己的老仇人。进入佛门,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来,似乎都不是问题。大河剧的主角们演绎了那么多精彩紧张的故事,也不过就是这样歪歪斜斜地挤在一处,在空海大师建造的精神净土拼得一席之地。

最爱做信息资讯攻略的日本人,在奥之院的参道之中,却懂得去繁就简。两边参天古树中透出一点点夕阳的斜光,洁净的佛像美丽得令人心动。近代以来日本大财阀氏族的灵塔修得比战国英雄们齐整多了,有着一种生前身后事的轻松和快意,夜课里专门有一个来参拜地藏菩萨的项目。路两边写的是空海大师的心字决,先深呼吸,忘记所有尘事,精神集中。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却仍有不少日本家庭包括老人孩子,穿着法衣,轻快专注地走在幽深的古道上。

蚁之熊诣,古道的力量与信仰

为了向唐朝鉴真和尚表达感谢,让奈良时代的文化受到莫大的恩惠,东山魁夷用九年时间创作了唐招提寺的隔扇画。他认为日本和中国不同,日本没有严峻的自然条件带来的心理冲击。东山魁夷是最早用西洋眼光描绘日本风景,表现未经现代文明污染的纯洁大自然的人。在长野的东山魁夷馆里,他以白色纤细的笔触描绘了一匹在蓝色森林里游荡的马,纯美透明。自然观和心灵之美是他用一生描绘的主题,是更深层次上回归的自我,对清澄的自然,对朴素、认真的人的感动。东山魁夷去了几次新疆踏上丝绸之路,和田地貌的线条感,色彩的浓淡和是觉得立体,让他想起了法隆寺的隔扇。“一条伟大的路,在于能够连接一个人的内部故乡和外部故乡。”

几百年里传统的一泊二食是日本人最地道的享乐生活。图为加贺山中鹤仙溪畔的温泉会馆

连接着日本人内部与外部故乡的是哪条路呢?与高野山一起成为参道世界遗产的,是我颇花了些周折前往的熊野古道。宣告日本古代的终结和中世的开始的后白河天皇,一生来走熊野古道34次,每次历时一个月,后鸟羽上皇31次,简直是在刷纪录。至今在熊野古道沿途还能看到御驾当时停留何处之类的记录。与高野山自唐而来“中央核心”的宗教性质有别,熊野信仰源于神武天皇的时代,守护胜利。当时从京都和奈良出发参拜,向其他地方去,条条参拜之路通熊野。从地理上说,熊野所属的纪伊国的道路又很险阻,不被统治靠的是散乱而困难的交通条件,几百年前秀吉就是在当上“关白”的同一年才征服了纪伊国。

巡礼参拜之风由高野山起,日本最有名的“高野僧”,也就是泉镜花的小说主人公,在空海去世几百年里四处宣讲空海的事迹,现在日本所有著名的巡礼参拜路线,比如三十三所、二十八所这样的地方,都是当时为弘扬佛法而往,而架桥、搭建温泉自此开始。日本的神教本来就不崇拜实物,神教方面出云大社一声令下,八百万神仙就要全体出动到处管事。模仿僧人和神灵,游玩旅行,早在室町时代就流行开来。

在熊野的自然中尋求的是救赎、美感和力量。如果从京都乘船从淀川而下,京都人去熊野参拜,首先到达的是纪伊路,越过重重山岭之后可以眺望到明亮闪耀的大海。如果从奈良的吉野山通向熊野,则是“修验道”的圣地,被称为“大峰奥丘道”。如果要是从神教圣地伊势神宫前往熊野,则有可山可海的伊势路。小边路连接高野山和熊野古道,险峻崎岖。我们选择的是山路中边路前行,至今这里保留着“王子社”的遗迹,据说有熊野之神的气息。

我一路体会到了日本人“回望”情怀,总不过就是大正、昭和和江户,只有熊野提供平安时代的衣装,能一下子让人穿越回大和式的最初。在神佛宗教背景之外,按《方丈记》里鸭长明记述,叹息末世,追求唯美,把游山玩水和大兴寺院作为第一要务,是后白河天皇发展的玩法。这构成了参道文化的“表与里”的叙述,对外宗教信仰盛行,对内生活审美开始发达起来。装饰大行其道,现在日本的职纹样基本都来自这个时期。今天我们熟悉的“大和式”的许多艺术式样,比如印着古典图案用来写和歌的色纸,以图示画和文字来打造文字游戏的手绘,一直到描绘色彩和金银的美丽的大和绘的折叠扇子,都是院政时代充满生命力的创造。而这个时期开始的日本式无釉陶瓷,还要等很久以后,千利休的出现才获得日本社会的普遍赏识。

被称为“蚁之熊诣”的参拜活动一直乐此不疲地进行着,直到现代铁路和公路的开通。出发前我听李长声说,熊野古道远离主路,我们又搭乘公共交通将极费事,先入为主的定义成一个荒凉的地方。为了赶上早上6点的第一班车,我们前一晚投宿那智的小坂屋,却不经意间在这个已经存在了80多年的小旅社里得到了鼓励。老板小坂健司的爷爷战后开建了这个小旅馆,价格便宜得不可思议,宗旨是“我们既不是高级酒店也不是高级旅馆,但会迅速和你成为朋友”。健司说,因为熊野大社的庇护,他从小是个运动健将,小学加入棒球队,到中学取得日本“陆上竞技”的短距离赛跑优胜,再成为空手道高手,从大阪到静冈的地区比赛有11连胜的纪录,算是个小名人,这个生机勃勃的小旅馆也登上了不少专业的世界级登山“圣经”。

日本人有年轻时走熊野古道的雄心。旅馆里除了我们,住的全是高中和大学体育部学生们,大家共住一室,却井然有序,听不到任何来自走廊和房间的喧闹声。即使在玄关处挨挨挤挤地闹腾着穿鞋子,也显出秩序。健司给我指着干净利落的棕木色走廊里,学校张贴板一样的墙面,上贴满了各大学、高中体育部的照片和留言:“去年没有拿到名次的我今年却成了前辈,希望后辈们得到熊野大社的力量!”“甲子园今年愿望达成!”“35年前我们的大学社团桌球部走完熊野古道之后,入住了小坂屋,今年我们为了纪念胜利,又回到了这里。”这些洋溢青春热血的话让我对熊野古道有了新兴趣。

这条从奈良往熊野去朝拜的路,一个矮矮的小石桩写着“第一町”,沿途每隔不久看到一个,至今依然是路标。作为日本修验道的圣地,观音居住的净土,《熊野那智瀑布》是日本“参诣曼荼罗”的开山作品。要走到这“神性发源地”并不难,大石块走着走着就成了纯粹的土路,越是人少的地方路越细小被杂木掩盖,我这才发现要看到町石才感到自己没有迷路的安心。夏天的早上不见迷雾,树高越走越深,到山顶才发现天已大亮了。

那智大社的标志八咫鸟,是日本足球队的队徽。难怪全日本各体育社团都要以那智的八咫鸟作为守护神。进山时有两个穿校服的少女走在我后面还背着书包,没想到竟然是从名古屋的一所中学大老远坐火车来体验神女生活的。16岁的两个女孩是足球部的部长和副部长,平时负责球员的组织和后勤工作,假期还要来做神女侍奉神明为自己的队伍加油,我看两个孩子在神官带领下迅速穿上红白相间的衣服,害羞又庄重,对我道歉说工作开始不能说话了。

从山到海,太平洋叙事

走了几个小时来到高处时,我猛然看到了连绵起伏的群山之外那一点亮晶晶的反光照射的大海。竹久梦二说从小对自己心灵震撼的场景,也是这样山海共赏的视角。他在石涛的画里看船中的人望山,儿时和祖父二人也在酒船里欣赏大山,在山顶上看海,长大后在熊野连绵的群山上又看到了最喜欢的景象。作为画家他在寻求如何用日本画的笔势来表现,山的生机与衰退。而我从高野山而来,此时才有一点领悟,海是古人在山中艰苦跋涉之后的慰藉。到纪伊的路上沿线全是半月到满月状的天然被山脉围绕起来的良港,陆地上有人口不少的村镇。京都是四周被山包裹的盆地,东京填海已经完全都市化,我们从熊野下来一路往南纪白滨而去。

“如果对生活失去了兴趣,还有大海在等着你。”前往白滨的火车上挂着这样的广告宣传语。日本人在心理上对山多是敬畏,对水则是亲近。坂口安吾说日本人对山首先是害怕转而产生了敬畏和崇拜,然而日本的河流大多清浅,良港众多,也是日本人的餐桌。日本以外的文明来路,自古至今大多从太平洋的方向而来。从和歌山坐火车前往白滨,太平洋显得无限温柔,海水几乎不见大浪。前几年大热的晨间剧《海女》中,在东京颓丧不已的少女第一次回到了母亲偏远至极的渔村老家,混沌和压迫不见了,面对捞海胆的海女外婆时,她对那碧绿幽深的海水着了魔,没有任何犹豫地跳了下去,然后一瞬间浮了起来,又快乐又惊恐地大喊:“我不会游泳!”

会田雄次《日本人的意识构造》里提出了“表日本,里日本”的概念:以本州中央山脉为界,以北临日本海为里日本,以南临太平洋为表日本。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不再闭关锁国,大量科学知识从太平洋而来。太平洋畔的白滨,既有天然的原始良港,又占据了柔缓绵长的海岸线。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泡沫经济时期温泉旅馆大行其道,一些有优良海岸的地方率先建造了大量高十几层、直面大海的西式度假酒店。这是日本人真正颠覆自我生活方式的第一波浪潮。在泡沫破灭后很多海岸旅馆陷入了僵局,最近几年经济回暖加上旅游业复兴,白滨有些老旧酒店还来不及重新装修就迎来了新客人。回望的热潮一来,“表日本”的沙滩上,又迎来了都市化挤压出来的人群。

白滨是太平洋海岸线上每年夏天第一个开放的公共沙滩,日本人的太平洋热浪以这里作为“岁时记”的标志。我在京都感到了文化美学意识对生活的浸润,到了这温泉遍布的太平洋,却能理解为何现代以来,“风景论”“山海论”在日本人论的领域大行其道了。在大堆的硬件行李仍在沙滩上之下,我只敢去踩踩这全日本自澳洲运来,最金贵的沙滩。太平洋沿岸到日本陆地之间,几乎完全没有沙,只有黑褐色的礁石,海水也深,白滨是金钱产物,也是日本宣传海岸风情的招牌。

脚指头触及滚热的沙滩之后,一泡到海里,立刻就能明白,为什么日本人要评选出“光脚最适合的地方”。再跳入免费的温泉足汤小浅池,明明头顶上是骄阳似火,却感到释放。穿着泳衣、牛仔短裤和全身包裹的沙滩服装的少男少女结伴而来,黝黑的皮肤和热辣的穿着,让我想起了世博园里那个以太平洋为起点的叙述。白滨同时拥有现代和古代日本人对海的亲近方式,努力让西式海滩和和式温泉和谐相处。

自古以来在海边建温泉,是日本人聪明地把短处变成了长处。海中温泉在白滨不少,但有1200年历史的崎之汤当真野趣十足。这个温泉只有外头有一台贩售票的机器,每人只要500日元,用硬币换一张票就可以进入。我生怕赶不上车,看了一眼就打算走。晒得黝黑、在门口服务的大叔刚刚跟我打了招呼,就对我鞠躬,“再见啊!”我解释说:“我要赶公交车去了。”他也不留我“明天见”。到公交车站一看,还要等40分钟,想起老板刚才那一声“明天见”,我从山坡上又跑了下去,看他喜笑颜开,我说“我只有20分钟”。

一掀开帘子,还真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太平洋的浪涛就在面前,岩石堆垒而成的温泉与伸手可及却深不见底的海水,没有任何高低落差,海浪随时扑向毫无防备的我。太阳识趣地发出白光时而鉆入云层,使海面和温泉表面形成不同质感的光芒,然而太平洋太辽阔,视线所及只见海天一色。不知怎么想起了看到的松下幸之助在和歌山写下的“素直”。

奥之细道,风景语言

只有当代行为艺术家藤森照信才敢于直接发声,“现在这个时代,连神也在路上”。从本居宣长开始,对日本人历来观察事物,已经到了只有通过汉文学的概念才能观察的程度并不认同。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站在东西方文化的十字路口频频脱帽”。西方思想给日本带来冲击,但既不能形成新的精神家园,也不能解决文化身份问题。森鸥外发出的著名感叹是:“日本遇到了很多‘师,却没有遇到一位‘主。”我一直以为山中只是表示地理上的概念,没想到真的是这么一个地名。从海风扑面的太平洋出来,走过苍凉神秘的熊野古道,经过长时间的旅途跋涉,突然进入加贺山中的精致世界。分藩以后的长治久安,加贺一直生活在安稳和富裕里,不仅芭蕉在这儿玩了九天,日本美食理论的奠基人北大路鲁山人也常年隐居于此地,鲁山人的陶瓷和漆器意识至今仍是加贺很多小店里的招牌。

“主”还得向内寻觅。“人生百代如行旅”,芭蕉的表述再也没有人能超过。他在143日里的行旅中,留下了旷世的俳句,“海浪涌,星河高,横挂佐渡岛”。后世的评价很有意思,说芭蕉其实根本没有描写风景,只是看似描写,实际上,风景已经变成了芭蕉的语言。

“要知道300年前的芭蕉,可是以拼了命的姿态上了路。”我去加贺山中的路上遇到一个来旅行的俳句作者,正好要去在芭蕉纪念馆里评比今年的俳句大赛半决赛的诗歌。“浮世之旅是将死置之度外的。浪人也多爱俳句。”围观一帮老先生评论俳句,我无意冒犯地提了个小问题:俳句这样日本代表的文学式样,在芥川龙之介和谷崎润一郎的结构之争里成了典型。结构力最强的谷崎润一郎,对于文学的结构极强调,作品结构阔大才有走笔运势之美,他对俳句的所谓结构不屑一顾。有一个很形象的例子形容大多数日本文学,“没有层层积累的感觉,没有肉体性的力量,呼吸深长、手腕健壮、腰身强韧都没有”。老先生们这才和我聊了起来,“感觉才是日本”。

芭蕉的“观”和“感”,是将日本美学语言高度凝练。鹤仙溪是山中温泉的一条清澈层叠的溪流,处于加贺国的密林之中。300年前,芭蕉和弟子走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曾良因为犯了肠胃病,提出了先向伊势国出发的请求。当时的温泉已经有12家旅馆,现在规模更大,至今仍然以芭蕉曾享受并吟咏的菊汤,是个今天只要420日元就可以入浴的公共温泉。溪水就在温泉外似乎只有几米的地方,云从山间的高树间穿行而过,夏末的绿枫犹如绿色的小手,拉起来连成美丽的空间纹理,将溪水覆盖。溪水清澈而河床晃动青苔、水草,明明是自然,却有精致的美。移步换景,古朴的路面,水浪高低起伏,居然有一条很长的蛇从我眼前飞速蛇行而过。靠在川床上我们都不愿意起身,头顶穿过的小瀑布,溪水里的大茶壶里的凉茶,满目青青,让我不断想起《诗经》和唐诗的句子。

“先见白鹭,后成茶人。”心无所依托,就不能咏歌。学习和歌的泽庵曾受到忠告“和歌于修禅无用”,但泽庵回答:“梦窗造园,雪舟绘画,底子歌咏。”茶道只有枯燥的理念,歌道却有感人的情调。这是武野绍鸥的贡献,比起前人粗鄙地只知追捧唐物,绍鸥推崇日式粗糙茶碗的美丽才开了日本茶道的独特风格。不管茶碗还是别的,村田珠光认为,“最重要的是使和、汉的界限模糊”。这既宣告了本居宣长不满的解决方法,也是茶道精神的原型。也正因为有这样的意识,芭蕉才能将“风雅之道”进行到底。从古而来的文艺理念,完全能够求之于庶民生活和通俗。

奥之细道的影响,一直延续到如今依然通行的“日本风土论”“日本风景论”当中。

克罗岱尔认为日本人传统的性格是“把自己变小”,因此才有对周围的事物崇敬的心理。如果是骑马坐轿子走在宽阔的东海道,就写不出精湛的诗句了。芭蕉一步步走过了鲜为人知的奥之细道,才体验了自然与人生的真实。俳句的本质是脱俗。芭蕉之路以江户为起点,走到了北陆地区。“心中远望渐孤寂,枯叶芒草有明月。”被认为是日本美学高手的厉害之处。老先生们告诉我,从不起眼的地方着手,将所有的精力灌注在一个焦点,在花道里是枝丫。这和“观”的原点相關,走进庭院很难描述自己看到了什么,但却能意识到。

风景的发现不是出现在过去到现在的直线性历史中,而是存在于某种扭曲颠倒的时间性里。从汉文学提取了词汇,在《万叶集》里,日本人开始“叙景”,发现风景。画家观察的是先验的概念。懒散而零碎,好像午觉时的梦,切断和继续都很容易。到了芭蕉的时代,日本人的无常观也在慢慢变化,禅宗给日本人美学意识极大的影响。原本在“无”的世界,衍生出来的美学意识是侘寂,也就是荒凉、闲寂和枯淡。这种来自思想的孤独,其实是一种力量,日本深受此种孤独的恩泽。芭蕉代表的风雅,是以幽默为主导,也有“应该去爱”的意味,以无私的爱,包容现实生活及一切矛盾之美的情趣。再往后,日本走到市民时代,出现了风流、游戏、“粹”的意识。

21世纪的“百万石城”

到达金沢的时间正是周五傍晚。21世纪美术馆正处于市中心,起伏的草坪上撑着白色的帐篷,人们排队拿着酒杯和餐盘参加夏天集市,进入日本这些天来我感到了久违的摩登。明治维新以后,整个日本的经济发展就退出了日本海区域,移向太平洋范围。东京大阪这样的超级都市内,副作用也由此而生。日本海沿线被看作是日本的里。比如主打乡土的艺术节,又比如一直以来交通不便的金沢。

与日本流行的乡村回归热不同,金沢展露的是一个具有古典魅力的现代都市的特点。新干线的开通,这几年大量日本人也刚刚开始“发现”金沢。占据金沢城高地为核心的博物馆群落附近,铃木大拙馆安静的水面迎来了全世界的游客,隔壁本地豪族中村家纪念馆展出的是祖孙三代人收藏的日本茶道具。直面日本海的“蛋糕盒”海未来图书馆,在其中穿梭的人被柔和穿透的自然光线包裹。私人小美术馆的展出与公办博物馆的精彩不相上下,我对能乐美术馆的表演发生了兴趣。能乐在日本保留已经很少,上演更不容易。长时间里曾经作为武士礼乐受前田家保护的加贺宝生,至今尚有不断的公演。1901年金沢能乐会成立,在明治维新传统衰退的背景下首先恢复。现在能演习会上,能乐大师既可以让观众体验面具、服装,还能帮助观众鉴赏装束,直到后台的参观。

金沢的地形很像缩小的京都。以金箔制造、加贺友禅等传统产业为名的地方,我以为会相当守旧。其实早在江户时代,金沢作为加贺国的中心,就一举超过大阪和东京,成为人均占据饭馆数第一位的城市。为了尽力向幕府表达自己绝无反心,藩主前田家把文化策略用在了最前端,崇尚奢靡的加贺友禅,以配色艳丽丰富的暖色调为主,与京都淡青的冷调相当不同。京都几乎所有的传统文化项目,都有加贺本地的翻版,近代以来豪商兴起,奢侈几度被全国禁止,但金沢的庶民文化享乐程度还是极为发达。我看到不少挂着藩主御用招牌的老店,诸如森八之类的和果子、漆器、金工等,尽管毫无政治地位,町人们的创造力生机勃勃。

300年来,勤勉的下层武士成了职人的雏形。比如寺西家虽是有禅的工坊,却要在门牌上标注,先祖是俸禄120石的武士,是谁的养子、谁的女婿。大量武士建筑保留下来,严格按照等级修建的房屋庭院,门前的鬼川水利工程已经原封不动流淌了300多年。这些房子尽管正在旅游景点化,但保存得相当好,很多还是住家并不公开。以浅野川为主干河流,将金沢分成了东山茶屋街和寺院群地区,和兼六园为地标的新旧并存的城市核心区。西乡隆盛的大河剧预告海报不断提醒我,日本通过明治维新这个十字路口已经150年。

难道真有城市如此完美地躲过了近几十年里的城市化套路吗?我总存着疑问。在翻看金沢城老照片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上世纪70年代,如今游客如织的金沢城,全部被金沢大学占据,在决定恢复城的情况下,连同建筑物,金沢大学整体拆除搬迁,我们现在看到的美丽的“鼠色”建筑,实际上是严格按照老城的样子仿造的。在现代化道路上,金沢及时调整了发展轨道,大面积的町屋、水道、街道都没有变化,只是在原有基础上,新陈代谢,赶上了时代的步调。

晚上走在茶屋街道上,前面参加了女川祭的穿着深蓝色浴衣的母亲,正在教两个儿子哼唱刚刚的歌谣。木屐踩在石板路上,两侧路灯昏黄,是人间的美景。我们走到河边,远远听到优美的歌声顺着金沢主干河流淺野川顺流而来,有两列身着浴衣的女歌者,正在边唱歌边打着简单的舞蹈拍子向中间移动。为了送夏迎秋,浅野川沿岸点起了千盏小小的纸灯,每隔半米沿河水两岸放置,河中还有一些水泥堤坝的行程的浅滩,也都以半米到一米的间隔放上小纸灯,里面点着松节油。歌声从对岸先飘过梅桥而来,在水面上形成了轻微的波动,与日本歌谣里典型的感叹的颤音相近,岸边的树梢间或挂着无数展纸灯笼,这美丽的典礼就这么突然出现。20世纪后半段,日本的文明几乎全力以赴地东移,金沢的发展几乎停滞,直到新世纪才焕发出了“里日本”的优势。

加贺国和21世纪美术馆,是金沢的两面。本世纪初日本政府曾经举办“21世纪日本的构想”恳谈会吸引了各行业的人参加。“当日本的生活水准超越了所谓西方的生活时,日本失去了目标。”高度发达的城市化把95%的人口聚集到了城市,不满也归结于此。这个世纪问题,却在默默无闻的北陆小城金沢得到了答案。当时金沢市长对女性建筑师妹岛和世说希望有一个“可以穿休闲装的艺术博物馆”。2004年21世纪美术馆以“海岛”为原型的设计,取得威尼斯双年展的建筑金狮奖,并提出将20世纪的主张3M(人类至上、金钱至上、物质至上)转化成21世纪的3C(知觉、团体智慧、共存)。这个正圆形的不大的馆,就在复原的金沢城之下,随时可以从任何方向进入,市中心最黄金位置的浅浅草皮凹之中,已经开馆十几年,周六早上排队来和厄利什《泳池》拍照的人排到了200多号。

有意识营造超时代的氛围,是日本社会目前最热衷的事了。大阪的昭和时代街区,大量主打“大正浪漫”“昭和”的旧时代风土人情,可能这种展览演绎本身就意味着时代的终结,哪有生命力可言呢?金沢的能剧讲习会上热热闹闹,远比我在大阪看到的冷清的国立文戏舞台要有意思得多。一个老剧目正在联合少女漫画家做联合的新创作。世阿弥确定的形式是以一个人为绝对主角,以柱子、老松作为典型的场景,加上人物的动作状态,比如向前。在“能”里建立的是能够被观众直接感受的美。我在大阪的国立文戏馆里感到高雅的冷清,在金沢的能乐讲习会却体会到了热闹的放松。《天守物语》的能剧师傅又演示又讲解,已经在不停地抛出逗趣的笑话了,我身边穿着和服的老太太还是忍不住打起了盹,然而这并不阻碍她中场和伙伴们热烈地讨论,对能剧老师恭维起来。这种活动竟能将百人左右的场地坐满。

歌舞伎被当作古典日本形象是个有趣的误解。江户时代的第一代市川团十郎是个十足的新潮派。他抛弃夸张的科白,活用日常的绘画,比起能剧里大幅度转身体的艳丽,歌舞伎更苦心摸索把神情印象传达给观众。歌舞伎源于人形净琉璃。人形的美学,本来是在舞台上,把人非人化,所以才有了人形、厚重的化妆脸谱。对于观众,这些化了装的脸谱才有真实感。相对于能面,歌舞伎已经指向了现实人。明治时期,传统向现代转折,新知识阶级习惯了这种现实人的魄力,将歌舞伎推上首屈一指的地位。歌舞伎在日本传统文化转型中起到了创新的作用,使脸面具有了社会性、人的尊严和精神意义。

远离贵族路线的加贺,一直把京都视为偶像,无论有禅染还是各种细工,是十三代藩主从京都挑选来工匠教授,有禅染还保留着将布留在浅野川中自然冲刷的工序。官方根据水的测试,金沢女川(浅野川)和京都鸭川的水质,在矿物质微生物等方面的数值几乎完全一致。藩主致力于武士的教养,金沢武士们很快把文盲问题解决了,并且成了文化里最有创造力的势力。武士的茶室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武士和乡村趣味结合,自从禁奢令,很多武士开始走田园路线,农民在金沢文化地位并不低。今天金沢有很多乡土趣味和武士趣味融合的花道作品。茶屋是藩主亲自审定允许艺妓营业的场所。比如有名的“志摩”,十几年前成为“国家指定文化财”。兼六园今天看起来夺目的美丽,但相对于桂离宫、修学院离宫这些皇家建造的园林,大名庭院一直评价不高,17世纪开始,大名开始自己兴建自己的庭院,这些庭院有些取明遗臣朱舜水的设计,带有中国趣味,有些比拟和歌浦广罗名石,近代以来,因为率先向百姓开放,公园式的庭院有了新的明快风格和闲情,成了市民文化的代表。

当日本整个社会文化真的向保守而去的时候,金沢在原有文化基础上营造出的新鲜感更加弥足珍贵。比照京都和东京,金沢一直偏安北陆,试着找自己的定位。这几年金沢成为日本美的代表聚焦之地。“我们今日熟悉的日本艺术的代表,实际上是贵族和武士培育的种子,在民众的继承和照料下结出的硕果。”辻惟雄评价。明治维新前,与欧洲文明相遇的正是这样的日本文明。

生生不息

“即使知道了这东西早晚要腐蚀、变丑,依然还要造。”辻惟雄说日本人就是怀着这样的物哀之心,把很多看上去不可思议的东西保留下来的。在思想上“侘”最靠近哲学,代表着知足和甘愿不足。《禅茶录》:“侘者,物不足,凡事皆不遂我意,蹉跎之意也。”“虽不自由而不生不自由之念,虽不足而不生不足之念,虽不畅而不怀不畅之念,谓之侘。”只是一直在茶道花道的模式里,即使美学思想代替了哲学和宗教,在日本现代化过程中,侘寂也被攻击过是“假穷酸”。辻惟雄说得最多的日本特质,是“风雅”和“荒凉”。“中国的自然和日本的自然非常不同,日本人最喜欢‘风花雪月都是中国诗歌里的主题,但我们喜欢的是这种‘感觉。”对应绘画屏风,出现的是宇治周边的山脉的曲线和植物的样式,“哦这是日本式”的体认才得以确立。

他写下“宣和画谱 徽宗皇帝”八个汉字给我看。“荒凉这个词就是从这里面找到的,然后形成了侘寂的思想。”在海外首先被认识的葛饰北斋,用一种无论日本人还是外国人都没见过的画法,拟人的画出了神奈川巨浪,好像伸过来的一只大手,“感到被抓住了,这是典型的日本人的感受”。

在京都,这只“手”出现了具体的形象。在小小的朴素的贵了庵里,我见到了長艸敏明。他出身于西阵织世家,是京绣公认的最先出现在国际舞台的大师。起点就是给能剧服装刺绣。能剧讲究尽可能控制外部表现,将所有的表演内化,因此能剧的装束就是表演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感觉到里面的欢腾的情绪,“我绣的时候是很开心的,演员穿上就会很开心,观众看到也会很开心”。这是日本艺术的本质“以心传心”。他与爱马仕合作的铂金包、与伊夫圣洛朗联席召开的服装发布会,曾引起海内外很长时间的震动。天皇皇后与英国女王夫妻见面时,美智子皇后所穿着的礼服和绶带刺绣,全是長艸亲手绣的作品。

他给我看的一部分正在做的工作,是复制日本最古老的一块绣片,紫色的底部上绣着娃娃,钱币字样和一些粗糙的小物件。“我想去一趟敦煌,看看这个字在石碑上是怎么写的。”大约是照着6世纪隋朝的敦煌石碑绣的,他拿出三个“部”字给我看,字很拙朴,但犹如一位古人古迹本身在面前,真诚无半点虚张。佛像本身木木呆呆,字也透着笔圆,那种又想模仿又不敢逾矩的刺绣方式,倒像是哪个村妇的杰作。我看了他的“寒山拾得”中刺绣的汉字书法,对于字体他绝对有极精准的把握。从小在奈良学画、书和刺绣有关的一切,天分使然,这个立命馆大学经济专业毕业的人还是回来继承了家业。可是这个字为什么这样写,区别在哪里,他说并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日本工艺追求的是“原样”,模仿到一样才是高度评价。长长的“衹园祭”的主山鉾上,围着的帐幔是關羽出游图。他每年绣10个人物,一共绣了8年。关羽是白色的脸膛,戴官帽,很富态地坐在车里,完全不是中国形象。“上一幅用了200年。”

“若说茶道仪式是无用的虚礼,那么国家大礼、先祖祭祀便皆是虚礼;若是皆以功利之念来看待事物,则世上便没有尊贵之物。”尽管从传统生活方式到内在的价值体系都引以为豪,京都人一直把文化教养和对美的鉴识能力作为责任。日本都市的近代化的发端就在京都。明治后思想的可塑性现在逐渐进入凝固状态。

長艸很清楚时代的变化,除了他和妻子刺绣,他的工作人员和孩子们全部都是业务员,“他们给我接的工作好像一辈子也做不完”。他说这对太太半撒娇地抱怨起来。他将工作与兴趣分成了对半,一半时间赚钱,一半时间享受刺绣本身。他将自己绣的“齐天大圣到此一游”挂在屋内,那猴子背着手,写“游”的最后一笔还在用劲。透着顽皮,死性不改,乐在其中。“时代意识比起自我意识来,既不太大也不太小。”

京都之前听到一句外国人的议论,说京都人被美所束缚,生活中大概总不能随心所欲。我的房东是个典型的京女,充满活力。三个孩子全都大学毕业工作离家,她将自家山顶两层的房子拿出来做共享公寓,不仅价格便宜得惊人,每天早上还提前一个小时,边听音乐边准备有味增汤、米饭、鱼或肉的丰盛早餐。她说自己享受的是“照顾人的开心”。

日本的生活进入了保守状态。吉本龙鸣说日本人进入后现代的标志是:个人不再是社会欲望的奴隶,自由是为自己定义生活的意义。30年前日本还停留在以泛滥的消费主义为内容的文化中,以手袋发型建立认同。“经历过泡沫时代的人”现在已经成了固定用语。“感性与欲望双重驱策下的现代人,在城市的舞台化身剧场主角,追寻魅力的讯息或符码。”《路上观察学》作者赤濑川原平将城市学兴起对消费的刺激形成的过时套路看得很清楚。

在低欲望时代里,以京都为代表的城市依然有的是吸引力。高僧松山大耕在京都是目前最活跃的新时代的禅师,他在网站上每日推送禅语的解释,与京都岁时记每日的日历。处暑应该食冷的时令蔬菜,白露可以欣赏“夜长月”的明亮,从一下车就往眼前推送。个人、个性这些日本现代文化的内核超过了政治和时代的概念。人们依然要参加各种仪式,为的是不断和自然保持一致。

隐秘、私房的京都,是一种信息不对称带来的想象。绝大多数的京都传统产业走向商业化的步子都很迅速。稍有不慎就会被时代淘汰。周日上午,上贺茂神社的草坪和巨树之间是清浅的溪水,孩子们插在当中,在河里玩水,看见有人光顾还要喊:“妈妈加油!”市集就在河边的石子路上举行,大概200来个摊位。我遇到一个和师傅一起给南禅寺做瓦的年轻的京瓦匠,他卖的是自己烧的瓦的形状的筷子架,“做瓦匠很辛苦,天气最热最冷的时候也在屋顶上工作,不过却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绝景!”。

日本人和自然,彼此了解对方的意愿,彼此留下对方的印记。日本人与自然互相发现对方,而这和合的趋势一直持续。好几个寺院都会轮流举行手工市集。手工品谈不上精美,却无不透着自己的小味道。21岁的大阪大学的设计系学生在卖照片,拍摄的就是自家水田前面的天空。高二时她父母赠送了一台尼康相机,一下子就迷上了摄影,虽然学的专业不是摄影,却特别喜欢拍照。大阪味道的照片,比如夏天甩尾的锦鲤、个性十足的少女,让人感到青春的活力。这里光是猫照相师就有两位,手冲咖啡就更多了。手作里服从自然,把自己视为自然的一元的文化,在现代的日常京都更具有审美价值。

“間”,是所有日本艺术中的一个必备元素,就是缓和紧张而出现的一种无声和空白,其中却包含着“生生不息的时间”。岚山是一个很好的注解。很久以前我误解它是一个拥挤而缺乏情致的地方,但来了才发现,岚山是京都人的岚山,这个地区保留了传统生活的习惯,乃至生活方式。大觉寺本来是嵯峨天皇的别宫,这宫庙不分家,庙与世俗也不分家。作家的落柿舍,前面是自家的农田,邻居是一位公主的墓地。岚山往偏僻处是不少天皇墓颇寂寥。我溜达着走过两边都是住宅的小街巷,走到大觉寺的山门处,只见两边就成了日本难得一见的宽门大户了。生活化的岚山保留着大众文化、近代文化、传统文化几近相互融合的状态。不发达的街区、静谧的住宅,让我庆幸自己从天龙寺出来,一路再也没有往渡月桥方向前进。完成了所有《源氏物语》里的典故,祗王寺、常寂光院、大觉寺、嵯峨野花道,我买了个油炸豆腐包,里面还有一层百合包裹莲子。夕阳西下,人们熙熙攘攘来买老铺子的豆腐准备回家晚饭。

(感谢三联书店编辑振锋,早稻田大学陈卓卿对本次采访给予的大力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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