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红3.0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09月05日 16:01

驳静

“70后”韩红马上46岁,奇怪的是人们很少关注她的年龄,就像很少注意她嗓子以外的各种创作。经历90年代到00年代的“天路”式走红,“我是歌手”时期的爆炸式存在感,3.0版本的韩红表示正在转向音乐剧、交响乐和指挥。

音乐剧这口锅

音乐剧《阿尔兹记忆的爱情》首演谢幕的时候,韩红现身。虽然台上有谭维维、黄绮珊以及导演田沁鑫,韩红仍轻松霸占众人目光焦点。她一上台就接过话筒,介绍大家伙儿、跟台下观众互动,担起主持人的角色。她说,今晚她就不唱啦,因为她这回的身份是作曲,观众不依不饶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来了一首。

韩红善于将所有的场变成自己的主场。所以当别人都来问她为什么要开始做音乐剧的时候,她说自己也挺奇怪,明明不是牵头那个人,怎么媒体一写就是“韩红要做音乐剧”?“对天发誓,我压根儿没想写过音乐剧。我也不说谎,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声音出来说是我想写,OK,那这锅我背了,毕竟是光荣的锅。”

实际上,即便是她周围的朋友也不太相信她能写音乐剧。制作人陈虹最开始已经找好了海外作曲家,结果被韩红听说后截了胡,因为她声称油然而起一种“民族责任感”,为什么要找外国人?“我就跟陈虹说,我来,其实说那话的时候我也没底,因为可从来没写过。”

但话锋一转,韩红说她写东西“从来没费过劲”。“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你应该韬光养晦,你要谦虚。你得表现出,比如我跟你说我写书特别费劲,我三天三夜没睡觉,我啃这一首,可它不是这样。而且我特别不好意思地跟你说,我这部剧至少有五分之二是在马桶上完成的。”

西藏昌都人韩红9岁离开父母到北京,跟奶奶在胡同儿长大。自1998年发布第一张专辑《雪域光芒》到现在,百度百科上的韩红词条里头衔有整一打,排在第一的是“作曲家”,最后一个是“2016中国慈善名人榜第一”。她跟湖南人说湖南话,跟四川人说四川话,偶尔冒出英文单词,美式口音也顺溜。为了担任湖南卫视《我想和你唱》主持人,她还去考广电总局的普通话等级证书,得的是最高级别一级甲等。

语言还只是她天赋模块里的零散代码,类似的还有模仿能力。大段代码写就的,当然是嗓子,她赖以成名的这部分天赋早就人尽皆知,至少华人世界里是这样,她去纽约,在哈佛俱乐部吃饭,被不会中文的华裔服务员认出来。

现在韩红又铆上了古典音乐。跟韩红搭档主持《我想和你唱》的汪涵,把她引荐给同是湖南人的谭盾。拜师仪式发生在长沙一家酒店,这个晚上,徒弟韩红收到一支红色指挥棒作拜师回礼。尔后师父谭盾开始收到韩红发过去的创作片段,有时候就是音乐剧。韩红拿出手机打开跟她师父的对话框给我看:“你看这是师父给我回的:音乐有深度,独白与咏叹兼容,很自如,有個性,有自己的风骚。”韩红给谭盾回的是:“师父,我在做尝试与创新,也不怕被人骂。反正我也不懂怎么写音乐剧,反倒无知者无畏。”

聊到这里,韩红似乎忽有所感。她说刚才在飞机上就一直在琢磨,自从开始做起音乐剧,又跟了一位好师父。“请注意我每一个用词,”韩红突然用宣布大事的语气告诉我并指出,“这可能是最一手的。”她说的是:“从明年开始,将百分之九十的精力用于学习。尽可能推掉所有娱乐类、综艺类的节目,保留一部分演唱相关工作。”

前几年她乐意上选秀节目。几档当红的节目,盛极时都有她的身影。去B站回看《我是歌手3》片段,她唱郑均写的《回到拉萨》,画面闪过同时参赛的韩国歌手郑淳元被震惊的面孔,弹幕就刷“韩国人听了都石化”;或者《天亮了》,弹幕又是一波“为耳机党高能预警”。存在感极强,即便是对B站的年轻用户群体而言。

还有不可忽视的关键词是“大姐大”,就像跟韩红相识20多年的主持人张越说她这位老友,“喜欢她的人喊她大姐大,不喜欢的人恐怕得在前面加‘冒充俩字儿”。张越不看选秀节目,但一听说老韩又被人骂了,立马就猜她在选秀现场“颐指气使,教育了这个,呲了那个什么的”。也正因为如此,选秀节目红人、2.0版本的韩红时常处在“好像又被骂了”的境况中。

如今还会在意这些批评吗?“现在我已经无感了,别人说我什么,都已经so easy,特轻松,我要是还能被别人说我好,我是雀跃而快乐的难眠,或者说我因为别人说我不好,我就痛苦不堪,这就已经不是我了。40岁之前我还会,谁喜欢人骂你呀,都不愿意对吧。但我开悟算早,我经得起赞美,也经得起谩骂。我现在已经到了这么一个阶段。”

“国字头女生”

尽管人设版本更迭,韩红身上有一条始终贯穿的轴线:做慈善。按张越的说法韩红做的公益项目从一开始就“投放精准”,因为她尤其关注两种弱势群体,一个是孤寡老人,另一个是孤残儿童。

10年前最早做基金会,张越也是理事之一,跟着他们一起开了不少会。最早确定的就是老人和儿童两条线,大家商量分别多少钱,各做哪些活动。讨论完了,韩红突然说她在网上看到一个女的得了白血病,“特可怜,她现在需要20万,咱得帮助那女的”。所有人都反对,因为这位患者既归不到老人里,也归不到孤残儿童里,但韩红不管,说自己在网上都答应人家了。“做慈善尤其需要理性,如果看见一出是一出,什么都做不成。”所以最后张越跟韩红说,“非得帮也成,你得花自己的钱。”

倘若在慈善这件事上追溯一个弗洛伊德式的缘由,还是跟她祖母去世有关。2005年央视春晚,韩红唱着《天路》又火了一遍,也是这一年,韩红失去了抚养她长大的奶奶。之后她再出来接受采访,就成了特别“优质”的采访对象,那个时期的电视采访——当然现在也依然是——好把人煽哭为成功标准,韩红刚从至亲过世的沉郁里走出来,经不起撩,话题一触及奶奶,就有哽咽效果。所以那一阵,韩红时常在电视上哭。她固有形象是体形大,短头发,在摄影机前抹眼泪,柔弱和强悍的冲突感立马有了。

这种激烈的冲突,曾经为音乐节目主持人的李霞也看到过。李霞是新疆人,父母来北京小住就会给女儿做拉条,而正好去拜访的韩红会格外卖力地吃,“恨不得吃上三碗”。李霞说,当时她在旁边看着,觉得心疼,因为她明白韩红是在用这种方式讨长辈喜欢,“因为她自己早就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在围绕“奶奶”这两个字展开的画面里,有几个意象反复出现。一个是冰棍车,那是奶奶养育韩红的收入来源。另一个是“大白车”,开始赚钱后,韩红买了她人生第一辆车,是当时特别流行的白色富康,奶奶逢人就说:“我们家大红特别有钱,买了一个大白车。”大白车一度还成了韩红的代号。而在张越印象里,只要一上韩红家,奶奶总会拉住她的手,说“我孙女可怜,我孙女没爹没妈,你照顾着她”,永远是这句托付。

算起来,张越跟韩红是相逢于微时。张越说,20年前的一个傍晚,在台里录完节目,就近找了一家酒吧。傍晚的酒吧还没太多人,张越于是很快就注意到不遠处有个胖姑娘,一看就是喝了点酒,正跟她的朋友哭诉。张越听了一会儿,听她说自己因为长得不好看,电视台节目不让上,文艺团体也不收她,“我唱得多好啊,但谁都不听我唱”。

张越过去搭讪。

她从韩红手边的Walkman里第一次听到了她的歌声,当时的第一感觉是“我们国家还不太有这种声音”。这感叹听起来有点夸张,不过张越说的这种声音,就是后来韩红赖以成名的“喷薄而出直上云霄”的声线。这种音乐风格,也让韩红后来成为“国字头女生”。不只是普通路人,业内人士甚至多数朋友对她的理解也是这样,“春节晚会她会出来,‘一带一路她会出来,奥运会她会出来”。再加上后来她又当了空军政治部文工团副团长,韩红跟“国字头”这个形象的联系越发紧密。

无论如何,至少20年前在这个酒吧里,张越看到的是一个“为相貌发愁”的女孩,更准确地说,是为唱歌路上躺着外形这样一条拦路虎而愤愤不平的女孩。

张越主持的《半边天》是个女性谈话节目,所以她就报了个“别为你的相貌发愁”的选题,当时正好有一个同名话剧特别火。除了韩红,张越还找了来自陕西的话剧演员李琦做另一位嘉宾。他一度也因为长得胖没人给他角色演而特别潦倒,后来演了小品,终于成名了,算是一位有过相似经历而且最后成功了的前辈。

节目播出后,张越收到了一大摞信,其中还有一封联名信,写给台长的,大意是说别歧视人胖孩子,这孩子唱得好,多给人家机会,后面一篇一篇的全是签名,最后落款是“前门的一个胡同儿”。不光普通观众,这摞粉丝来信中还有军委领导迟浩田,他专门派秘书写了信送了卡片,也是鼓励这胖丫头,“要在你生活的道路上撒满歌声”。

尽管张越觉得“有能量的人,不管从哪儿,都会冒出来”,但这期节目算是铺好了韩红的成名之路。在没有收视率和点击率数据为准的90年代,观众来信就等同于受欢迎程度。从前,韩红自己掏钱请电视台导演拍MV,对方嫌弃说没法儿拍,因为当时有个怪习惯,哪儿不完美就用块纱布遮住,而韩红就被告知说“整个人都遮住那可没法儿拍”。往后,韩红上电视的路子就通了。

张越说韩红那会儿就有一份业务上的孤傲,她记得韩红特别气哼哼地跟她说过:“赶明儿,所有我考过的不要我的文艺团体,他们都回来求我。我非得唱到他们都回来求我不可,八抬大轿求我回去。”“然后我就不回去。”

一年后,韩红彻底红了。

“浑身都是破绽”

2000年前后,韩红买了她第一个房子,100多平方米,在朝阳公园附近。张越和《半边天》的同事被邀请去韩红新收拾好的房子,大家以为是个暖房派对,还想着能吃一顿。结果刚进家门就被按在沙发上听她唱歌,没吃的。后来这样的事一再发生,张越就有点怵,因为再往后,韩红开始住到西边儿的别墅,东边还好,下了楼自己还能寻摸点儿吃的,别墅区基本就得饿着。“这么多年,韩红搬过几次家,她每个家我都去过,而每一次我回忆起去她家干吗去了,都是为了一件事,哎哟,都是她说,‘我又写了点歌,老张,你过来听听。”

这种开在家里的小型演唱会,张越记得最长的一次从下午开始一直唱到第二天早上。听歌的人累得歪在沙发上,唱歌的人嗓子跟钢似的还能往下唱。韩红唱完一定抓着人问“牛不牛”,承认或否认的回答结果一样,都会再给你来一遍。“反正如果你说一般,她就说那我变一下你再仔细听听,可外行人哪听得出那些细微变化。”张越想了想,觉得最夸张的时候可能得唱上20来遍。

多半时候,韩红从自己的歌唱起,到了后半场,还会开始模仿秀。最像的模仿是李双江,因为李是韩红在解放军艺术学院的老师,“抓得住神韵”,拿手的就是“小小竹排江中游”这些革命歌曲。再往后,帕瓦罗蒂的曲目她也敢上。当然,韩红也会鼓励其他人唱,但下场很可能是“你跑调你别唱了,我来”。

有一回《半边天》做一台“三八节”晚会,请了当时已经非常红的韩红去,计划是唱两首。节目录了半截,现场导演跟摄像之间吵了起来,只好暂停。但晚会现场节目一停,气氛就凉了,现场观众也会不耐烦。“韩氏仗义”就来出头,韩红跟观众解释了两句,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说要赔礼道歉,给大家唱两首。接着就一屁股坐到边上的钢琴前,边弹边唱,经纪团队也拦不住,这样唱了得有一个小时,把场子弄得特热乎,置出场费这些江湖规矩于不顾。后来有人就跟张越说,她要是一首歌一首歌跟你们算,得把你们算死。

带着200人团队去青海做义诊,韩红也唱。车队行进在高原上,缺氧加旅途劳顿,大家就蔫儿了吧唧的,为振奋军心,韩红对着对讲机也会给大家来一首。

李霞有时候也会收到韩红发去说“老李,有空来我家喝茶”。说是喝茶,一到她家也还是“被按在那儿听她的歌儿”,听完还得评价。写《阿尔兹爱情的记忆》那阵子尤其明显,隔三岔五,李霞会收到一段demo(样本唱片),让她听听这段怎么样,反正得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李霞跟韩红相识多年,这些“坏毛病”她比较习惯,但有一回吓了她一跳,因为韩红突然告诉她说,“我要当指挥”。李霞心说:指挥是说当就能当的吗?但嘴上还得委婉些,“指挥棒儿可不是人人都能挥的,那你努力吧”。过一阵,还真就收到她指挥的视频,“怎么样,老韩有两下子?”

但对媒体,这些自豪基本都藏着,因为觉得自己“不招人喜欢,是个受争议的人,有态度、有脾气、有个性,还有所谓的不听话”。说完又让我想想,“如果我不听话的话,我会在部队一待16年吗?哪个不听话的小孩会在部队待16年啊?那是有纪律的,对不对?所以我其实给大众的样子、舞台上的样子,还有媒体里面的样子,并不一样”。

2015年,经过两届,《我是歌手》声势积累到顶峰。前两季拒绝过节目组的李健,最后也在这一年参加了。李霞记得韩红还来跟她讨主意,“老李,你说我参加这节目吗?”老李于是还远程参加了韩红团队的一次会议,议题就是“是否加入‘我是歌手”。

最后知识分子型歌手李健获得了第二名,但“圈粉”力度显然没人比得过他。而完全是另一种人设的韩红,获得了那一届冠军,俗称“歌王”。

“歌王”当得毁誉参半。她在节目里说话没溜儿,一跟人发生交流,她就爆炸。张越甚至认为韩红“内心世界十分低幼,就像小孩模仿大人,永远不得体,总是不周全”。所以特别怕她去参加什么选秀节目,她觉得“就蔫巴蔫巴得了,唱点歌得了,就别去说话了。人家都是处事得体的成年人,而她是一个浑身都是破绽的人。我觉得她一辈子就这样,有天赋,爱歌唱,做对他人有益的慈善,帮助别人,又能安慰自己,这一辈子就挺完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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