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私家园林之旅
唐克扬
对园林而言,“里子”和“面子”关系很微妙。
主動的误取
德国德累斯顿郊外的皮尔尼兹宫
我总在想,今天我们是怎么走到“园林”里去的?和那些一眼就看到的气派的火车站、广场、摩天大楼不同,没什么城市空间的或者社会经济的上下文,没有来路或者去处,当久了现代人的我们稀里糊涂就到了那,空降于园林之中了。对园林而言,(对自己人的)“里子”和(对来访者的)“面子”关系很微妙。如同张永和在《不可画建筑》中所说的那样:
然后,调转头来,看到苏州留园。看到也没看到。因为我对留园的外表毫无印象。想来(并不十分肯定)留园的外部应有粉墙灰瓦,如果没被四邻遮挡的话。对于园的内部的记忆也没有一个单一形象,甚至没有建筑物的形象,记得起来的是重重叠叠的空间。我对留园印象很深……
2007年的岁末,当我第一次到达德累斯顿郊外的皮尔尼兹宫(Pillnitz Schloss,俗称夏宫)的时候,大概也有类似的感受。我不懂德语,对此地的历史也一无所知,在萨克森的乡间路上晕头转向地走了许久,扎进了这片树林,突然看见了“山宫”和“水宫”,剩下的就只有“看到也没看到”,扑入眼帘的一切留不下确凿的痕迹,是没有印象的“很深的印象”。
在靠近易北河的“水宫”和“山宫”之间,巴洛克的草坪分明是数百年前的时髦,两栋古怪的建筑风格却不同,木百叶的法国窗,青铜的飞扬的檐角,游牧人毡帐式的屋顶,说不上来什么来历。东北行去,灰黄的树林的尽头,是一幢类似的“杂拌儿”式的建筑;后来我知道,它叫“中国亭子”,其他还有“日本亭子”,以及叫不上名字的异国情调的花房。这一切都是源于萨克森的选帝侯“强人”奥古斯都二世(1694~1733年在位),其名言是“君王因他的建筑而不朽”——但最匪夷所思的是,在它当时的主人心目中,这其实是一座“中国园林”!除了建筑和景观,他甚至还烧制了向中国看齐的梅森(Meissen)瓷器充实他的园林。
一切事出偶然。那一年,我代表中国美术馆在此地做一个两国文化交流的展览,叫“活的中国园林”,柏林和德累斯顿两地的美术馆却都爆满了——时任德累斯顿国家收藏馆馆长,一周前刚刚去世的马丁·罗特先生说,“干脆给你个货真价实的历史建筑吧,在郊外,它还和中国人有点渊源呢”。这就是意外“发现”的皮尔尼兹宫。再往前,我大概不会想到,想做一个有关当代的“中国园林”的展览,却撞上了这么一处有意思的欧洲人山寨的“中国园林”,它们之间的关联在哪儿呢?
徐冰作品《石径》
这种因缘促使我回溯展览本身的缘起。我忽然意识到,在今天谈论传统文化的展览提案,已经注定带着“他者”的视角。在海外已经生活了整整十年,“活的中国园林”这个题目在纽约的那台电脑上跳跃出来的那一刻,它就是个既近且远的话题。
曾几何时,欧洲启蒙时代的“中国风”(Chinoiserie)是我们文化输出的明证,使人欣然自得。但那位公认建造了海外最早“中国园林”的威廉·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1723~1796),他形容的三种“中国”特征,分明混合了“愉悦、惊怖和迷醉”(pleasing,horrid and enchanted)。伊丽莎白·B.罗杰斯(Elizabeth Barlow Rogers)进一步解释说,那是“献祭给怪力乱神的寺庙,岩间的深穴,直向地下人间的梯道,长满了灌木和荆棘,附近是镌刻着可哀的悲剧事件的石柱,各色使人作呕的残酷勾当,前朝的盗匪和违法乱行者流窜其间……”。这种陌生的东方风景不仅仅是异国的图像,也是整个“自然”在西方文化中的象征,换句话说,我们的“园林”不过印证了他们眼中的“景观”。
写进建筑史和园林史的这种“中国风”,既非简单的“中国园林对于欧洲文化的影响”,也不是西方人有意创造来恶心中国人的(既然那时候两种文明并未真的接触),它只是一种“主动的误取”——从古至今,中国人自己不也时常沉醉于某种异域想象的“西洋景”吗?罗杰斯就说到,圆明园里带有洛可可风味的欧洲古典主义园林是皇家赞助人的专好,对称于远销海外的“中国餐馆”,中国君主私造的西餐厅可称为“法风”(Francoiserie)了。要知道寻求异趣(eclecticism)并不一定是道德堕落的表现,而恰恰是“景观”之“观”的趣味所在,“如画”的风景绝不仅仅是“自然”,而是遥远的“他人丘壑”。
在今天中国园林对世界已不陌生,甚至我生活的纽约也有两座。第一座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方闻教授“进口”到大都会博物馆的,它复制了号称“小园极则”的苏州网师园内的一部分殿春簃,起了个洋名叫“明轩”(Astor Court)——在中美建交后不久,两国加强文化合作的大背景下,又是第一张出口的中国名片,明轩的施工质量无可挑剔,连地砖都是从中国精心烧制带去的,比原作看上去还要干净利落,就是缺了那么一点“生活”的气息,抬头看见大都会本身的玻璃天顶,就知道这不过是个完美的沙盘模型——不管怎么说这座园林居然大受欢迎。第二座在斯塔滕岛于1999年开放。20年后“出口中国园林”已经成了一项业务,它夸口“原汁原味”,却不可避免地变成一座空间的蜡像,带着旅游景点的胎记——这样的园林不能说是“活着”的。
纽约斯塔藤岛植物园内的中国园林——寄兴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