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的孤独与根
朱可人
勒克莱齐奥的目光引领生命与词汇交融,让我们通过文字感知非洲的暴烈与丰盛,用身体触摸生命的热情。
从自然中寻找语言
还记得第一次翻开勒克莱齐奥作品前,那个困在概念里昏昏欲睡的下午。那时的我每天几乎是昏天黑地泡在法语词海中,结束早晨高强度的语言课程后,我泡在图书馆里,尽最大努力看我当时能够看懂的最难的词汇教程和书籍。作为英文专业的学生,眼前陌生的法语词指向一个我或许更明白的英文词,再最终颇为吃力地抵达母语中文,让我对词的含义有了模糊的把握。这些人为创造的外语词汇和中文解释,在脑中搭建起一座桥梁通往另一座桥梁的概念迷宫,我越是努力跨越桥梁,越是在迷宫中深陷而不得自由。
学到焦躁的时候,从书架上取下勒克莱齐奥的《非洲人》。通过他对8岁的自己第一次踏上非洲大陆时看世界方式的回顾,我解开了词汇与概念的枷锁:
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离形容词、名词很远……但是我能感受到。我能够感受到笔直的树干在何种程度上深入我头顶上那片黑乎乎的苍穹,就像隧道一般将从俄果雅到奥布杜的红土道路那红乎乎的缺口围抱起来。我能够感受到,在村庄的林间空地上赤裸的身体,闪闪发光的汗水,女人宽大的侧影,挂在她们胯间的孩子,所有这一切形成了一个和谐的完全摆脱了谎言的整体。
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
勒克莱齐奥笔下的世界读来有一种茫然的陌生感:红土地上的光芒,把公路烤碎的太阳,在草地里奔跑时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在地下震颤的鼓点节奏中、在阵风吹拂下湿漉漉的相拥而眠……这灼热,这战栗,这暴烈过后的清凉,像自然本身一样赤裸、天真而纯粹。我一本一本读完他的全部作品,沉醉在他关于自然的描写里。他用富诗意的语言描写异域的风景与人物,总能让我摆脱逼仄的日常生活空间以及狭隘的概念和观念,感受身体与广袤自然的相遇,思考身边的山水草木在浩瀚宇宙中的位置。从此,勒克莱齐奥再也没有离开我的生活。我在阅读的沉醉中种下关于非洲的想象,最终踏上非洲大陆完成自己的田野调查。
自然往往是我们记忆的背景,很少成为描写中的主角。而在《非洲人》这本有关两代人与非洲情缘的追忆中,勒克莱齐奥关于首次邂逅非洲时对陌生自然景观的凝视与感知,成为理解自己常年扎根非洲的父亲的钥匙,也成为这本短小而瑰丽的回忆录的骨架。
在勒克莱齐奥看来,每个人都是自己语言的囚徒,人類的语言过于贫乏,世界通过语言被划好了各自的位置,秩序统治一切。然而,世界绝不仅仅是一个供人学习的课堂,而应该是一次在自然和异域中永无止境、没有计划的探险。他删去写作中的一切修饰词,因为在它看来,这些词都是人为的创造,是“谎言的一部分”。他认为理性无法表达生命的多样性,身体才是对世界的意义之源。他从自然中寻找语言,将人们置身粗粝而纯粹的自然空间里,唤醒全部感官和想象力,剥开语言的虚伪和都市文明遮掩疮痍的外衣,以最接近自然的方式重新审视周围的世界。
在异域寻找自我和故乡
大多数有关非洲或所谓“异域”的文学作品,其阅读体验可以用“警觉”一词来形容。由于殖民与后殖民的历史,有关非洲的描写里总是不可避免地掺杂了过多的压迫与抗争,冗长的误读与辩解,即便是有关自然的描写,也常常因为非洲的“原始”和欧洲的“现代”被严格对立起来,而成为殖民者、“他者”心态昭然若揭的可疑篇章。这样纠结的文本政治,让人在阅读过程中时刻不敢放下戒备。
在两个世界游走的身份,给了他独特的视角。他笔下的非洲,既是一个“还处在蛮荒中的世界”,又是一个神秘、脆弱而充满西方殖民者暴力的世界。他细致描绘他所见到的非洲的暴烈与丰盛,愤怒记录儿时所见的殖民者对自然的破坏。在写作中他一直在思考:“这种自打孩提时代就感觉到的、对殖民体制本能的厌恶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在法国尼斯长大的勒克莱齐奥,在8岁时随母亲和哥哥一起去尼日利亚探望父亲,也正是在这为期近一个月的人生第一次远行中,他开始了写作,开启了“将我带走,变成另一个人”的过程。儿时的勒克莱齐奥对非洲的第一印象,是因为天气极度炎热而发在身体上的小水泡,他浑身涂满滑石粉躺在卧铺上,在痛苦而滚烫的身体里感受到法国家乡“贫血的温情”中不曾感受到的自由。非洲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和自然天地,给了他“别样的、开放的、真实的”感受,让他的身体为之战栗,感受到“感受的暴烈,欲望的暴烈,季节的暴烈”。
“非洲像一个奥秘,像一场高烧,在灼烧。”对比非洲的暴烈和欧洲的温情,让他得以在生命伊始就感受到世界的跨度和文化的差异,让他对充斥着理性,并将人与自然对立起来的欧洲文明充满质疑。他认为现代社会异化的根源是人与世界关系的断裂,要修复这一关系,最重要的是回归自然,去往世界的另一端。他深受著名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著作和思想的影响,用生命体验和描绘异域,努力找回西方文明失去的世界。年轻的勒克莱齐奥像一个人类学家一样在巴拿马印第安人部落里生活了3年,接触到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的土著人,在朝夕相处中对他们的语言、习俗与生存之道有了深刻的了解。
独特的文化体验,让勒克莱齐奥凝视自然的目光与西方传统的凝视有了本质的区别。西方传统的凝视往往伴随着权力,也往往以视觉为中心描绘身边的世界。而勒克莱齐奥则引领我们动用原始感官体察自然。在《大地上的陌生人》中,他邀请我们用当地人的视角感知身体与自然的律动,理解身体、自然和语言的关系:“当词中出现舞蹈、节奏、运动和身体的脉搏,出现目光、气味、触迹、呼喊,当词不仅从嘴而且通过肚皮、四肢表达……尤其当眼睛说话时,我们才在语言中。”
父亲在勒克莱齐奥成长过程中的缺失,以及他归来时种种与欧洲格格不入的表现,也激发了勒克莱齐奥塑造对父亲的非洲大陆的探索。父亲在一系列变故后,决定与家庭决裂,斩断自己与欧洲社会的联系,在学习热带疾病专业后只身踏上开往非洲大陆的船,成为一名医生,又因为战争而与自己的妻儿相隔两地,在20年内成为非洲当地唯一的欧洲人,让他在非洲和欧洲都成为尴尬的局外人。勒克莱齐奥以细腻的笔触,描绘父亲初入非洲时的激情,与妻子分享的爱和冒险,战争中的孤独和恐惧,以及重返欧洲时生命尽头的苦涩。
“所有这一切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勒克莱齐奥说。当他自己也像父亲一样在另一个世界旅行的时候,才读懂了这一切。探索、描绘非洲这片父亲曾经生活的土地的过程,也是作者对自己模糊身份的探究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对“异域”孜孜不倦的描摹,实际上是在异域寻找自我和故乡的漫漫旅程。
《非洲人》
作者:[法]勒克莱齐奥
译者:袁筱一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2年5月
《奥尼恰》
作者:[法]勒克莱齐奥
译者:高方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