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背景片
薛芃
这世界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死法。侦探马修·斯卡德生活的纽约有800万人口,就有《八百万种死法》。
劳伦斯· 布洛克
1979年的头两个月,纽约地铁里发生了6起谋杀案,这是真事。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纽约地铁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八百万种死法》写于1982年,故事就发生在这时的纽约。作者劳伦斯·布洛克(Lawrence Block)是美国当代硬汉派推理小说的代表,今年刚好80岁。他笔下的这个侦探叫马修·斯卡德(Matthew Scudder),常混迹在纽约的阿姆斯特朗酒吧消磨时光,还参加了戒酒互助会,这两件在小说中极其重要的事,都曾真实地发生在布洛克自己身上。看来,布洛克一定程度上把马修当作了自己。然而,马修又不是一个传统侦探小说中的“光环主角”,他曾是个警察,因为一次在执行任务时误杀了人,便脱下警服,又离了婚,开始疯狂酗酒,但他会办案,又要维生,就成为一名私家侦探。他不愿也不耐烦申请私探执照,愿者上门,有活就干,没活就在酒吧混着,他是个看似不求上进的“佛系”侦探。
故事讲的是一个叫金的妓女,想要逃离现在的生活,摆脱皮条客钱斯对她的控制,于是找到马修帮忙赎身。马修很快就完成了任务,拿钱走人,在与金发生了性关系后的第二天,警方就发现金被“剁成了肉酱”,马修卷进了这起杀人案中,又在皮条客的委派下要找出真凶。
我看这个小说,最初是被标题吸引,它似乎应该是一本大部头,满满当当地写着每一种离奇死法的来龙去脉。但真正读起来,往往会忘记这是一部侦探小说,它既不是一个封闭的故事,没有紧张而留有悬念的情节,也没有环环相扣的推理过程,让人有抽丝剥茧的快感。你甚至读着读着会觉得,马修真是个孬种,他懒散、颓废、乱睡,哪里配得上侦探这个称谓?
但小说最迷人的地方,恰恰是这个不那么扣人心弦的推理过程。你带着无比强烈的猎奇心去找答案,但发现并不需要耗费太大力气,真正耗费心力的文字是情绪的铺陈、内心的博弈、氤氲不散的诗意、自我救赎的角力。在马修一层一层剥开死亡谜团的过程中,布洛克要讲的远不止这个案件,他有更大的野心,他要把整个肮脏、混乱、无情、罪恶的纽约都放进这个故事里去,再透过马修的世界,一点一点吐给读者。
1986年,在《八百万种死法》出版后的第四年,小说被拍成了电影,不但纽约被改成了洛杉矶,其他无论从叙事还是手法上来说,这都算不上是一部好片,因此也没什么名气。但唯一好看的是片头,这是一架几乎让人眩晕的直升机,拍摄着城市的天际线,俯瞰迷宫般的高速公路系统,三分钟的长镜头里是整个城市单调又乏味的景观,在这些工业社会的产物中,藏匿着捉摸不透的人性,这个镜头最终聚焦在一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上。在画外音中,马修哀叹着城市不断上升的犯罪率。
不断上升的犯罪率,是小说中与主线并行的一个社会现象。马修没事时会看报,报纸上每天铺天盖地的都是有关死亡的新闻——少妇的丈夫在格雷森区被乱枪射死,鲍厄里区的两个流浪汉为了抢一件从垃圾桶里翻出的衬衫而捅死对方,外科医生在河边大道遭抢后被枪杀,应召女郎被剁成肉酱——最后一条新闻的主角就是金,马修是从报纸上看到金的死亡的。
在经历了70年代工业衰退后,纽约的经济萎靡不振,市政府曾一度向法院提出破产申请。半公开的毒品交易在曼哈顿街头随处可见,不同的街区掌握在不同贩毒集团手中,他们各有一方势力,把曼哈顿分割得七零八落。性交易也猖獗,仅1976年一年,就有将近2400名妓女落入警方手中,可这一点用也没有,妓院和脱衣舞剧院都开到了时代广场。贫穷、枪战、谋杀、偷窃、种族紧张、警察腐败,所有可能的、不可能的社会问题都在纽约爆发。
纽约是美国侦探作家协会票选“最佳谋杀城市”的第一名,“每个人皆可随时随地死去的地方”,布洛克的很多作品都建立在这样的纽约城之上。1977年开始,瑞士摄影师威利·史拜勒(Willy Spiller)用了7年时间,拍纽约地铁里的各色人群,给这组系列摄影取名为《地狱之轮》(Hell On Wheels),这名字特别恰当,纽约简直糟透了。而布洛克取的这个名字更恰当——这世界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死法;纽约有800万人口,就应该有800万种死法。
布洛克想在这个小说里写三个主题:谋杀应召女郎的案件本身,纽约这个掩盖残酷现实的神秘大都市,以及马修在戒酒与酗酒之间的摇摆不定。一部大约12万字的侦探小说,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部分写马修戒酒这件事。
马修戒酒的日子是破案的一个时间参照系。他每天去戒酒互助协会,听其他酗酒者的忏悔和重生,可轮到他时,每次都只有一句话:“我叫马修,我无话可说。”直到得知金的死去,他放肆大喝了一场酒,这是他找到的可以缓解痛苦的唯一方法,他在医院醒来,失忆了好几天。随后,他继续戒酒,“我叫马修,我無话可说”。11天,案子破了,他把那个把金剁成肉酱的哥伦比亚人送下了地狱。
在硬汉派侦探大师中,布洛克的文字颇有诗意。马修的酒瘾和欲望在文字间呼之欲出——“我坐在那儿,努力不去看那杯酒,但我无处可瞧。我希望他回到桌子这儿,把那杯该死的东西喝掉。”“一瓶两百毫升瓶装的‘野火鸡波本威士忌吸引住我的视线。我发誓我已经品尝到了那浓烈的波本酒味,喉咙感受到吞咽它的感觉,一股热辣流向我的胃,暖意直通足尖和指尖。”在每一个不喝酒的日子,马修都在无止境的饮酒欲望中跟自己斗争,他满眼都是纽约的黑暗和堕落生活,却对自己还有一丝期待,他耗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根自我救赎的稻草。直到最后,他终于在互助会的同伴面前坦承“我是马修,我是个酒鬼”。他坐在曼哈顿的地铁里对自己说:“我的生命是块浮冰,碎裂在海上,不同的碎片朝不同的方向漂去,永远没有复合的希望。”
说到底,找寻金的死亡线索与自我博弈的戒酒,都在偌大纽约城中显得微不足道。《纽约时报》记者盖伊·特立斯(Gay Talese)这么写纽约:那里每天都有250人死亡,每天都有无数活着的人在寻找出租房。这是一个巨大的、无情的、被分割的城市。在这里,早报29版上登的是死人的照片,31版上登的是订婚男女的照片,而头版上却满是那些现在主宰着世界、尽情享受着奢华人生,但终有一天会出现在第29版上的人们的故事。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纽约,没有人真正在意报纸上的死亡,布洛克却游走在其间,仿佛一个巫师,编排着这些死亡和罪恶。《八百万种死法》是“马修系列”的第五部,也是把纽约写得最赤裸的一部,他说纽约这座城市自主地为这些人提供着死亡的方式,像一种城市“巫术”——地铁虽然有诸多不是,但只要你把自己扔上铁轨,它们完全能胜任把你压死这项工作。更何况这城里还有数不尽的桥梁和高窗,贩卖刮胡刀片、晒衣绳和药片的店,更是24小时全天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