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要像一支队伍,有时候你需要坐上绝望—希望—绝望—再希...
蒲实
“拍电影是为了放下”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为什么选了张北海的《侠隐》这部小说来拍?十年前拍完《太阳照常升起》,你对下一步想拍什么电影有一个自然而然的想法吗?还是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这部小说?
姜文:十年前史航把这部小说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就想拍。张北海写得特别有滋味,吃啊,喝啊,吃喝玩乐。但是故事上,如果要做成一个电影的话,需要重新结构。不想弄得糙,就先放下了,先拍《让子弹飞》和《一步之遥》吧,回过头再来拍。我就是什么合适拍什么。人在解释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多时候是“马后炮”,已经发生了,倒推觉得可能是那样的原因,跟实际发生的情况其实不是一回事。实际发生的情况是:有人介绍这本小说给我,我觉得不错,但又不知道怎么拍,先放下了。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不是因为拍完了一部电影有什么疑问,这个小说又正好回应了某个疑问,从而来拍的。
姜文:(上一部电影)拍完了就完了,没有什么疑问。我好像是通过拍电影来治疗自己,陶冶自己,修炼自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对少年,对“文革”,一直有心里要表达的东西,吃饭的时候也挺愿意跟人说。后来我觉得直接说也没意思,别人接了话给你说出另外一个话,你觉得别人老是在篡改你的意思,完全无主题,无连接。但别人为什么要跟你一个主题?吃饭就是胡聊嘛。我经常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和伤害,怎么我说东,他扯西去了。这个时候就只能自己做一个完整东西,大家看看,跟这群人聊一聊。我做完了之后也就放松了,再也不想聊这个了。等他们谁再聊“文革”话题,我就听着了,该聊的我已经聊完了。拍电影对我来说,往往是可以放下东西的手段。
三联生活周刊:刚才做后期的时候,你对火焰燃烧起来声音的节奏很在意。修改这样一个节奏,会对你整个电影的进程产生什么影响吗?
姜文: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拔掉一根头发可能没什么,但如果头发拔多了,你就变成葛优了,就不是你自己了。所以这一个镜头其实无所谓,错能错到哪里去;但是如果你用态度对待每一个镜头,那走大地方就是对的。剪辑呢,一秒钟24格,在你眼睛里才能形成一个视觉暂留的现象,如果对这1/24秒不重视,人的感受会产生很多的变化。给举个例子:人在每1/24格里的照片,肉眼是看不出来的,哗哗哗就过去了;但加了可乐的那张,更多人看了就去买可乐了,加了爆米花那张,更多人去买爆米花了,它对你的潜意识是有影响的。我觉得1/24秒非常重要,而且配上的声音,也是根据画面的节奏感出来的,那种声音和节奏加在一起,对你的内心感受影响很大。两个声响和一个声响之间有很大的差别吗?有,很大。
姜文在不亦乐乎工作室
三联生活周刊:刚才说到的“态度”,是指什么?
姜文:像“雾霾”这样的话题,我并不愿去谈论。我欣赏的态度,像理查德·福克斯(Richard Fox,著名摄影师),为了开展他的业务,他就在北京住。他很自律,每天健身什么的,他知道北京空气没有他家好,但他想把事情做下来,要做事,他得待在北京,就不想雾霾这事儿。有时我也想,你要做成日本人这么好的地图,恐怕也得搭点精力甚至代价进去。现代人太娱乐化,太娘娘腔了,娱乐电视的文化影响太大,都要催一下泪,表达一下无关痛痒的态度,无聊。有些事情就要实实在在,军人就要腿断,甚至就要牺牲,为什么军人还要引人流泪?太无聊了。
我父亲当过多年的兵,又打过解放战争,又打过抗日战争,他们部队后来还援助越南。像我爸那样的真正军人,从来不主动给我讲战争的故事。他没给我说过战争中的残暴凶险,而是讲每平方米要落七发炮弹;没吃的,拿手枪打野鸡。我说,给你枪你打野鸡去。他说,不然我吃什么,总得吃啊。他会跟我说他们有个战士信风水,躲来躲去的,拉屎也要挑风水好的地方,结果刚一拉屎,“嘭”,一枚炮弹过来,把他屁股削掉了。我爸说,你看你早不拉屎,这跑半天,被瞄上了。我觉得这种故事就特别有意思。
其实以前不止中國穷,穷的时候很多国家都穷。“二战”以后,全世界才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前全世界各个国家都在饿死人,海明威在巴黎也有挨饿的时候。他在书里写欧洲的楼梯,以前没有电梯,都是旋转楼梯,上去的底下,每层都有个厕所,厕所都是蹲坑,蹲坑都拿水泥做成一个鞋的印儿。巴黎是欧洲最城市化的地方,人都会蹲,澳洲人怎么就不会蹲了?为什么没这么几年,中国的整个氛围都变得小资了?为什么突然变得“娱乐至死”?我觉得这很可耻。小时候我母亲总是教育我,好吃懒做是最可耻的。她每次发现我好吃懒做,就狠狠地揍我一顿。虽然我妈揍我不对,但在我心中烙下了一个信念,那就是:一个人要勤奋,要做事。现在社会对不劳而获、少劳多获的崇拜,我觉得是不理智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在采访中说,你将来打算写三本自传。这可能是说着玩儿的。但还是想问问,为什么是“三本”?有没有可能是“四本”?
姜文:我要有足够胡编乱造的能力,我就写六本。你要写超过一本,才能有对手。你写一个“红”的自传,人家会觉得就是这样;再写一个“绿”的自传,人家会说,怎么不一样呢,原本石头在那儿,怎么这石头跑这儿来了,他可能觉得是你技术问题。再写第三本,写个“黄”的,就完全胡扯,造成彻底混乱。因为我觉得谁的自传都不可信,他们只不过拼命告诉你,可信在哪儿,不可信在哪儿。反正自传越多越好,就是写不了那么多。这跟我读书有关系。经常在不同的书里读到同一件事儿,加强了印象,不同书里反复认为是一个方向,我会更加容易相信。有些时候,两本书对这一件事的认识不同,我就会觉得这事儿原来这么蠢啊;所以这对认识事物是有好处的。我不愿意人们去相信一本书的说法,一个潮流的说法;应该看看对立面怎么说,后面的人怎么说,爷是怎么说,会觉得比较有意思。
“在能做到与做不到之间”
三联生活周刊:刚才提到母亲对你的教育。前段时间在一个采访中,你提到一个细节,拿到中戏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母亲让你去把衣服洗了。你回忆起这个细节,留下的是何种感受?
姜文:那个时候我17岁,肯定愿意……那个时候她总说我身上的缺点,突然给她看一个我可能的优点,她仍然没有顺着我的愿望去表达,诸如“我很高兴”“儿子你很棒”,她没这么说。后来我理解到了,她还是希望我做得更好吧。当时对我来说,是挺失望的。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慢慢做呗。唯一的遗憾是,她不能陪着我去理解她。到一定的时候她就走了,到我理解她的时候,我可能也老了。就是这样。作为母亲的儿子这个角色,等我快要死的时候再来评价吧。我觉得我还可以做得更好,还做得(让自己)不满意。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到这儿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联想,也许不是很恰当。《芙蓉镇》里黎满庚的老婆,她说过一句台词,大意是日子总是要过的,什么运动都会过去。你怎么看这个人物?
姜文:说句心里话,我不太记得这个人物,可能当时我太小了,对我来说,不是很理解戏里要拍的这些东西。我就听谢晋的,他让我怎么演,我就怎么演。说心里话,我所理解的没有我表现出来的理解那么多。你说的那句台词,我不记得了。原来谢晋也跟我说一句台词,“要像牲口一样活下去”,我不理解,这词儿有什么好的。他说你说吧,很好。我还是不能理解,像牲口一样活下去有什么好啊。当然他认为我应该这么说,我就按照他的意思这么说了,但我不认为像牲口一样活下去就一定是好的。
在《让子弹飞》中饰演角色的陈坤(左)、姜文(中)和姜武(右)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在一些场合提到,一直不知道如何处理与女性的关系。你觉得处理与电影里角色的关系,是不是反而更容易一些?
姜文:电影里的人是假的,电影里的人不会打击我。电影里的角色,你怎么写,他就是什么样。
三联生活周刊:电影也有它的真实性。比如,你会把自己代入电影的角色吗?
姜文:谁如果说自己特别会处理和异性的关系,要么是特别智慧,要么是特别愚蠢的。我也见过一两个确实会处理这方面关系的人,比如王朔。王朔起码是我的两倍聪明。他真的能做好,而不是故意处理好关系,确实是让男人女人都喜欢他的人,同时他也在表达自己。我觉得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我很难做到。我表达自己的时候,往往容易让人家觉得不舒服。把家庭的事弄得很美妙,需要很高的智慧,我觉得我没有这么高的智慧。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2011年拍了一个小短片,父子《看球记》。照片上显示的进球一瞬间,虽然只是在照片上,但它可能存在于真实的一瞬间之前。包括那个托起父子的升降机,像是现实生活的某种象征或再现。这与你在生活中对父子关系的理解有关吗?
姜文:我不敢说我有多少理解,正在理解中吧,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确实体会到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世界,人和人千差万别,太不一样了,理解起来挺需要点精力的。拍片子有两种目的,一种是你能做到的,你拍了;一种是你做不到的,拍了。电影往往在这两者之间,或者说更偏向于后者,所以才更接近于一种梦吧。复制生活可能没有那么大意思,我也没那么迷恋我自己的生活。我没陪我儿子看过球,因为我不是球迷,我怎么陪他看呢。你知道有一个说法,马龙·白兰度在生活里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好父亲,但他在电影《教父》里却是天下最好的父亲。他也可能是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得到某种补偿吧。谁都想做父亲做到他那样,我觉得我还没有做那么好。
三联生活周刊:《阳光灿烂的日子》是一部关于青春的成长篇。政治运动正在进行的时候,对这些青春期的少年来说,反而父权消失了。是什么样的兴趣让你拍这么一部有关青春的影片?
姜文:王朔的小说给我最大的推动力,看了那部小说我就想拍。即使是在外国,父权缺失的事也经常发生,我读到比尔·盖茨、比尔·克林顿、史蒂夫·乔布斯身上,也发生着这样的事情,不知道爸爸去哪儿了。这不一定跟“文革”有关系,这是人的生活。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拍《天地英雄》时,何伟(Peter Hessler)曾经对你做过一个采访。后来他在文章里写道,你反映出了中国男人身上“普遍存在的恐惧和不安全感”。你同意这种归纳吗?或者说,你认为是否存在“中国男人”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
姜文:他如果这么說,那就是存在的,但美国男人身上也存在这些特质。为什么有宗教?也是因为恐惧和不安全感,需要得到某种安慰或解释,把上帝就找出来了。埃隆·马斯克天天在忙什么呢?他也有不安全感,老想把人从地球上搬走。去火星,去外太空,你觉得是美妙带来的,还是不安全感带来的?大量事实告诉我们,科技发展对现代人类所带来的恐惧感,远远超过马大三的恐惧感,特别丧失作为作品的力量。
三联生活周刊:你饰演过这么多男性的角色,从帝王到普通农民。从这些角色身上,你看到了什么共性吗?
姜文:男性总体比较傻,成熟得比较晚,但现在男性和女性越来越接近。靠体力干活的时候,男女界限自然大一些,现在男性没有什么优势了。我的那些电影里,其实都是女性不断在给男人当导师的,无论是《阳光灿烂》,还是《一步之遥》,还是《邪不压正》,你看看就知道。我对女人很尊重的,尽管不了解。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自己“不了解”,是源自什么呢?像《色·戒》这样的小说,原本焦雄屏打算请你来导,但你说不理解其中的女人,就放弃了。这种不理解,是从何而来?
姜文:我不迷恋张爱玲。你说鲁迅好,我说张爱玲好,没啥意思。如果你说鲁迅被过分吹捧,那张爱玲也被过分吹捧了。我也不想深入去弄汪伪时期的事儿,我觉得就目前这种情况和掌握的资料,弄不清楚。中国还是一个受压迫的民族,这种受压迫的民族有其特性,以及压迫民族对你的惯常态度。我记得是谁说过,俄国革命是剥削民族和压迫民族的革命,中国革命是受剥削和受压迫民族的革命,是不同的。法国维希政府也曾放弃抵抗跟纳粹妥协,汪伪也投降了日本,但这两个是不一样的东西,背景很不同。需要很深的下功夫去理解这件事,而不是一个文艺腔的东西。我因此不拍这个,不能什么都用女性的视角说事儿,这是一种潜在向灾难发展的动因。对于落后就要挨打,为什么落后,必须要严肃思考,比如我们为什么没有造出现代武器来,资金和人才都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