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见证着孔庙的历史-今日北京孔庙游
孙若茜
电影《邪不压正》改编自张北海的小说《侠隐》,虽然从名字上看,这应该是两部气质截然不同的作品。
简单来说,《侠隐》讲的就是一个武林门派里背叛、灭门、幸存和复仇的故事。1936年夏末初秋的北平,侠客李天然从美国归来,向几年前勾结日本人枪杀师父一家的大师兄朱潜龙索命,随着故事的时间线一点点向“七七事变”推进,家仇和國恨变得难以割裂。
故事听起来就是武侠小说里常有的快意恩仇,但它不是那种玄乎其玄的讲法。2015年,张北海在第一次接受本刊采访时谈起过自己对中国武侠世界的看法:“没有悬的功夫。”让我印象很深的是,他说“飞檐走壁”只是个形容词,不是真的会飞来飞去。又说起上世纪三五十年代唯一写武侠同时又会武功的郑证因,从来不说自己写的是武侠小说,而是武侠技击小说,打就是真正的打。那应是他更为认同和欣赏的,在他的小说里,最神的功夫也就是李天然把手指上的一滴酒用内力弹进对方的眼睛,使其差点儿失明。此外,这位主人公能悄无声息地上下房檐,又或者有着极准的枪法,都是些厉害得实实在在的本事。
张北海追求写实。他力求笔下故事的历史背景,其事件、人物、市容、生活都符合史实。城里的街道胡同如何地连接贯通,院落房屋怎样的构造摆设,生活里的吃穿用戴,报纸上的大新闻、小花边儿……巨细靡遗,全都有板有眼。书写之考究,使得我们与其将1936年的北平看作故事的背景,倒不如干脆就把它当成书中的一位主角——小说的主题中,老北京的消失也确实是重要的一笔。
在动笔前两年,张北海就开始了对海量资料的整理和筛选,书架上几百本有关老北京的书,很多都是在还没打算写小说的时候就买了回来。他多次提到一本1986年找到的《旧都文物略》影印本。这本书中十几幅北平的分区街道图非常珍贵,只是每张局部图比例不一。后来,他在纽约找了家设计公司,用电脑把它们拼凑成了一大张完整的1935年北平内外城总图,听说花了1800美元。难怪每次看到李天然在北平城里游走,总觉得张北海是站在一幅地图前指挥着他左行右拐,否则如何那样精确?
精确到让人有时忍不住想,真的有必要这样吗?可我发现,自己又实在很爱跟着李天然走街串巷,眼看着他咬了口桃,就出了烟袋胡同,沿着南小街往北走,还没到朝阳门大街就吃完了。桃熟得刚好,汁儿也多,流得他满手都是。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的手上也有点儿黏了,走着走着,平时再熟悉不过的街景也在脑子里慢慢褪去,楼房、商铺、车流变成路两旁一溜灰灰矮矮的瓦房,给大太阳一照,还显得有点儿老旧。
在他的笔下,“北平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儿,永远像是个上了点儿年纪的人,优哉游哉地过日子”。记得他曾写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句:“如果北京是棵树,历史是它的根。”正是细节的堆叠让老北京的根在《侠隐》里细密盘桓,老北京的气韵自然就在枝繁叶茂的树间萦萦绕绕。
其实,《侠隐》的故事,大体放在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座哪怕捏造出来的城池都并不违和。如果那样安排,倒真省去作者不少功夫。而他如此耗时费力地在书里重建一个北平,也当然是自有情结——张北海就是1936年在北平出生的。书中东四九条30号的三进四合院“蓝公馆”,正是他的家。“青峰”是他父亲的号,蓝青峰这个人物的原型就他父亲,协助张自忠从平津沦陷区逃往大后方也确有其事。蓝田有他二哥的影子,老班是家里的大厨,杨妈就是带他长大的奶妈,Packard是他家里的汽车,蓝兰的房间就是他的卧室。
有意思的是,李天然从天津下船转火车进北平的那天,正是张北海的生日。至于哪个人物来自于他,他是谁又或不是谁倒不必较真儿,既然是作者,自然就无处不在。如果硬是要对号入座,我倒觉得,比起那个在交错时空中和他“同住”在一间卧室,“同上”了一所美国学校的蓝兰来说,李天然的身上可能倒有更多张北海的影子。对待复杂多变的生活,他们都认同:任它弱水三千,我只能取一瓢饮。
或者换一种说法更为合适?总觉得张北海的身上,有些心目中所谓侠的气质。每次提到“侠隐”,就会想,这两个字安在他身上才最合适不过。可是,所谓侠又是什么呢?此前,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回答是:侠在庙堂的秩序之外,也在世俗的江湖之外,心性独立者方可为侠。
前些天在网上看到张北海最近在纽约接受采访的一篇文章,里面又提到他的行头:棒球帽、牛仔裤、白色匡威球鞋……老爷子还和那年我在北京见到他时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根拐杖。想起采访结束后他到出版社楼下抽烟时轻松的步伐,那股精气神儿,有一种闲云野鹤的散淡劲儿,不是那种红光满面的抖擞精神,倒让人觉得他不会再变老。如果非老不可,那也将是极其缓慢的。所以,想他如果拿着拐杖,也一定是很轻松好看的。
这次重新介绍《侠隐》,我们再次采访了张北海。只不过,这一次不是面对面,而是邮件往来。给出采访提纲前,他一再强调不想谈电影,又拿出过往的一篇访谈提醒不要重复。于是,我们只是补充了一些上次未能谈及的问题。像他为我们2016年春节的年货专刊撰稿时一样,依然是优雅流畅的字体,手写寄来。
“传统侠的没落,为新型当代侠客打开一道门”
三联生活周刊:咱们上次聊到过,老北京的消失实际是在50年代。据我所知,武术阶层的消失也是在上世纪50年代。虽然武术阶层不完全等同于侠的概念。作为小说的主题,你为什么将这二者的消失都移植在了上世纪30年代?
张北海:老北京的消逝在50年代积极化。但在抗战期间就开始了。我把老北京的消逝结合侠的终结是一个有意的安排,无论这在时间上或史实上成立与否。小说体也可以享用“诗的许可”(poetic license)。
作家张北海
是武侠小说在50年代消失的。大陆台湾差不多同时禁止阅读出售,台北一家家出租武侠小说店也都一一关闭了。
但武术阶层并未因此消失,50年代和60年代国内还在举办武术擂台,纽约有位为我推拿过的中医,武术极好,不知是他还是他父亲就曾在武术擂台上拿过冠军。今天大陆没有这种擂台了,但练武术的大有人在。我曾问过那中医,如果他在曼哈顿半夜三更有三个小子来抢他,他能应付吗?他说只要对方手中没有手枪,他自信几下子就可以收拾他們。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看来,什么意味着老北京的消失?又是什么让侠终结?它们的消逝有标志吗?
张北海:我利用美国记者在日军进入北平时说出一句话来表示老北京的消失。“这迷人的古都,还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无所不在的悠久传统,那无所不在的精美文化,那无所不在的生活方式……这一切一切,就要永远消失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书写侠之终结是给自己打开一道门,这道门通向哪儿?
张北海:“打开一道门”意指武侠小说的背景不必设在明清两朝。打开这道门的是为今后年轻一代武侠作者探求一个可能,是否能把侠放在当今现实社会,只要他做出安排处理今天的“法”和“禁”。
三联生活周刊:上世纪30年代的北平,通常被认为是较难通过文学作品处理的,你在写作时有这种感觉吗?
张北海:没有这种感觉。《侠隐》是部通俗小说。我不必在其中去思考30年代北平历史上的意义和角色,那是“文人学者”的事,我是讲故事的。一说大道理,就打断了故事情节的叙述。
三联生活周刊:在收集信息,研究北平的过程里,你最感兴趣的地方是什么?在所获悉的事实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与此前自己听说、想象的北平不一样的地方?
张北海:书中细节是写实小说必要的。包括自己家中日常生活,和外界的人际关系,就书中描写而言,我感兴趣的与人物相关的生活细节,里面描写的,都大致符合小时听来的看到的。
三联生活周刊:全部通过搜集信息来建构那时的北平,而没有亲身经历,这或许是写作的一重障碍?但反过来说,抽出一段距离来回看北京,是否也会给你的写作带来一些好处?
张北海:重新建构30年代北平,对我来说不是写作障碍,没动笔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为的是多认识一下我出生之地之时,那个城市的一切。当然,如你所说,事后多年在纽约,也可能是距离和时间产生“美”。
三联生活周刊:听说在写完《侠隐》之后,你选修了纽约历史的课程,从大历史一直研究到建筑、都市发展规划、基础设施以及文化。你当年对北平的研究,为你了解纽约提供了方法吗?
张北海:影响不大,但提醒我注意写一个过去的时间和地点,还应该关注什么。比如说,当年北京的电车是法国人建造的、八宝山的高尔夫球场是英国人搞的玩具、“协会”是洛克苏联基金会设立的,等等。
三联生活周刊:在《侠隐》中,一条街道如何通往另一条街道,一个胡同怎么连接另一个胡同,为什么一定要写得那么精确?同样是写实主义的小说,几乎没有什么人这样做。
张北海:写实主义小说作者,各有各的写法和写实概念。比如说,你今天为来访友人指引了,除非他叫计程车,否则你要告诉他搭几号地铁、哪一站下车、过一条什么街右转,就到了你家或办公室。当年如此,今天亦然。
我送给(编辑)王玲一份1935年北平市政府出版的城市街道图。你去看看,大街小胡同都有。李天然走的路线,就可以这么精确,像你今天指引来访友人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美国人、美国文化在书中扮演的角色很有意思,他们处在旁观者的身份,却又是必不可少的,能不能解读一下这种设置,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张北海:主要是有了一个旁观者的看法,书中人物,和今天差不多,不会如此看自己生活的城市和社会,这个时候只能借助外国记者。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写作《侠隐》时,有意继承和有意打破以往武侠小说写作传统的部分分别是什么?李天然到美国留学这段情节的安排有无可解读之处?
张北海:首先是放在故事发生的当代,然后是小说观点是李天然的。他不边打边解说一招一式,作者也就不必在旁解说了。而叙述方式套用了一些好莱坞电影的方式。一幕一景如何接下一幕下一景,有的连续,有的跳接,极少flashback。
关于李天然在美国那段有多重意义,自从法律取代了正义,仍有太多之处无法照顾,中外一样,而当年美国还对华人歧视。但最重要的是在美国江湖混多几年之后,认识到世界之大,大过中国武林,大过中国。同时又让李天然有机会学到一手好枪(现代功夫)。
三联生活周刊:有人说李天然是你心中的最后一个侠客。他虽是侠客,但也像普通人一样处事会犹豫,做事会后悔。尤其在动荡的时局下,丝毫不问世事,而显得身处边缘。这与你心中的侠的精神一致吗?或者他的性格和表现,正是在暗示侠的没落?
张北海:我写的李天然是一个当代人物,有血有肉,吃过苦,有感情,有欲望,有自信但也不时忧虑后悔自责。他也是一位边缘人物,没错。
曾经有位询问者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李天然只想报仇,不问时势,能算“大侠”吗?我说真正的侠,与其为国,不如说是为民。古今中外,有太多国家,本身就是写不平之源。况且,就算只想报师的血仇,但干掉了“黑龙门”这个为非作歹,勾结日本人的帮派,固然报了私仇,但也为社会、国家除掉一害。这是我根据当时现实设计的一个合情合理又“合法”的安排。
至于是否在暗示侠的没落,可能。但写一个传统侠的没落,也正是为新型当代侠客打开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