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作家访谈2》-滕州日报数字报 巴黎评论 作家访谈2
卢德坤
《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中译本的第三册收录了对T.S.艾略特、石黑一雄等16位名作家的访谈。
作家访谈的三种功能
书中收录的作家T.S.艾略特
著名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系列,中译本出到了第三册,收录包括T.S.艾略特、石黑一雄等在内的16位名家访谈。读《巴黎评论·作家访谈》,至少能收获三种“好处”:一、了解作家的一些生平事迹。并不是每一位受访者都像米兰·昆德拉那样,绝口不提个人事迹,而只谈小说的艺术。照我的观察,在谈论个人事迹方面,“垮掉派作家”特别有兴趣,比如收录在第三册里的诗人艾伦·金斯堡,“极简派作家”雷蒙德·卡佛话也不少。二、有些作家,虽然大名如雷贯耳,可事实上我们并没怎么读过。通过他们的访谈,可以形成一种初步印象,帮助我们下定决心去读他们的大作,抑或仍旧丢在一旁,因此有一种筛选功能。对“没读过但不妨装专家”的人士来说,《巴黎评论·作家访谈》或能提供不少帮助。三、多位名家聚于一册,形成一幅“群像”。这里有个小万神殿,让人一次性看个够。通过“群像”,我们还可以交叉比对,知道了在文学理念或别的什么方面,哪位名家跟哪位名家不对头,摆在一块儿,是要打架的。这些都挺有意思。
不过,以上种种,或都不是最重要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的读者一般都带着一个更功利也更崇高的目的:希冀从那些名家身上学得一招半式,或写作的一整个儿秘诀,用于自身,到哪天,也被《巴黎评论》访问上了。关于这件事,读者自个儿的挖掘能力固然重要,但也关乎受访时名家们的状态,以及他们能发挥出来的真实水平。《巴黎评论·作家访谈3》里,美国詩人埃兹拉·庞德受访时,状态非常不理想,“有时候他忘了从哪儿开始,就会变得极其沮丧,而他一生都以敏捷机智著称”。通观全篇,庞德的回答常常文不对题,跳跃性极强,显得颇为玄虚,要是被曾将庞德称为“冒牌货”的俄裔美国小说家纳博科夫看到,就添了攻击的炮弹。与庞德多有交往的T.S.艾略特,访谈中保持了一贯的思维清明,不过,拿这个访谈与他的文论一比,智性浓度就显得淡薄了。当然,这不是说,读了就没有收获。
《巴黎评论·作家访谈3》里,我觉得读过之后获益最多的,是以下三位受访者:索尔·贝娄、卡洛斯·富恩特斯、菲利普·罗斯。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1981年接受《巴黎评论》采访。他谈墨西哥国家的形式主义;谈跟英语系小说家比,西班牙语系小说家的优势在哪里;谈摄影术、电视,甚而转述电影导演布努埃尔的一个说法,都让人印象深刻。不过,最让我有感触的,是富恩特斯比较拉美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一段话:“拉美文化的一个基本元素就是,它是西方文化的一个奇异分支。它既是西方,又不是西方。所以我们觉得,我们必须比法国人和英国人更了解西方文化,同时也得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这有时候意味着你得重归印第安文化,然而欧洲人觉得他们完全不必去了解我们的文化。我们必须了解羽蛇神和笛卡儿。他们觉得了解笛卡儿就足够了。所以拉美一直在提醒欧洲承担起普适性。因此,博尔赫斯这样的作家就是一个典型的拉美作家。他如此欧洲化,只更凸显出他是个阿根廷人。没有欧洲人会像博尔赫斯这样觉得必须逼近极限,创造现实。他不是复制现实,而是创造了新的现实,以填补他自己的文化传统中的空虚。”
在我看来,当前我们也面临着富恩特斯提到的相似的境况。自然,中国文化并非西方文化的“奇异分支”,可是在全球化时代,我们的文化已容纳、吸收、混合了多少异域因素?文化和文化之间,已缠绕到何种程度?恐怕是任何人都不能条分缕析了的。当前时代,“传统”这个概念的范围,已然比T.S.艾略特时代扩大得多。因此,当前我们的文化人、作家的任务,也必然艰巨得多,如果多多少少还想做出点成绩的话,富恩特斯的建议值得参考:扎根于我们自身的文化,同时也要对西方文化有透彻的了解,甚至可能比法国人和英国人更了解;并非复制现实,而要创造新的现实。若再计较起来,任务显然不止于此。
采访者与作家之间的对峙
《巴黎评论》1984年刊发的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访谈,有一股特别的张力,来自于采访者与受访者之间的“对峙”。一般的访谈,《巴黎评论》或别的什么地方的,采访者起的多是一种引导作用,采访者与受访者之间,极少谈得上在做一种平等交流,不然,我们便称之为“对谈”了。在《巴黎评论》的这个访谈中,很多时候,罗斯阐述意见的同时,还扮演一种训导的角色。举个例子,在“作家本人与笔下人物有多少相似性”这个经典问题上,罗斯一连在两三个问题中做了详细回答,中心观点是:可以有相似之处,但不可能等同。尽管如此,直接将罗斯小说《被释放的祖克曼》主人公等同于罗斯本人的采访者接着发问:“《被释放的祖克曼》主人公父母的去世跟你本人父母的去世有何关系?”在之前的问答中,我们看到,虽然问题已然解决,但罗斯不介意站在不同角度再多说点什么。不过,在被问到上述这个问题时,罗斯忍不住来了串连珠炮式的反问:“那你为什么不问一下盖博·沃勒克母亲的死和我父母过世之间的关系呢?那可是1962年我的那本小说《放任》的源头。或者问一问我发表的第一个短篇《下雪的时候》的核心——父亲的去世和葬礼……”这才算终结了采访者在这个问题上的纠缠。
之后,在罗斯笔下女角是否有违女权主义这个问题上,两人又做了一番相似的斗争。读完整篇访谈,我的观感是:采访者有时候显得过于懵懂和天真了(在采访罗斯之前,采访者甚至出过一本关于罗斯的研究著作)!罗斯简直是一直在“吊打”采访者。但这篇访谈之所以精彩,也应该感谢这位采访者,要不是她的稚拙以及一点点不肯轻易散去的“敌意”,没准访谈的精彩程度就要大打折扣了。
对采访问题感到不满的,不止罗斯一人。在海明威、纳博科夫等人那里,有时候对采访者的态度,要比罗斯更“粗鲁”,名作家并非好脾气的代名词。可是,要比粗鲁,佼佼者中还有佼佼者。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奈保尔时常非常尖刻:对于采访者的问题,他多次要求“换个措辞”,问得更具体些,还质疑采访者“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好像采访者连一点基本功都没有。要是读者知道,奈保尔曾将采访者统称为“猴子”,那么,对他的粗鲁态度也就不会觉得十分惊奇了。将奈保尔的态度与《巴黎评论·作家访谈3》中另一位英国移民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一比,就会觉得后者是过于彬彬有礼了。
粗鲁之外,奈保尔还呈现了他乖戾的一面。采访者问:“(法国诗人)瓦莱里不是说过,世界的存在是要被写入书中。你同意吗?”奈保尔答:“或许世界的存在是要被思考,是要进入人们的沉思。然后你就会享受这个过程,它就具有了某种意义。否则你就活得像只小狗:汪汪汪,我现在要吃东西,汪汪汪。”老实讲,当看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突然学起了狗叫,一时之间,我有一种“绝对是自己看错了”的感觉。
说了这么多,没怎么说到很多人关心的写作秘诀这件事。虽然,也有一些作家提了点建议,可事实上,更多作家说,写作这件事没法教,没有一蹴而就的写作秘诀。或者,作家们一边提建议,一边说没法教。T.S.艾略特说,提笼统的意见是危险的,较好的做法是针对一篇具体作品,做一些具体的批评。像约翰·厄普代克这样的作家,甚至觉得,谈论写作而不是去写作是可疑的;接受采访,侃侃而谈,也是可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