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学勤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CCTV.com
王诤
口碑与人气之下,暌违军人形象有些时日的张译开始在大银幕上重拾自己的“军人本色”:2017年,他先后参演了商业制作战争大片《红海行动》与《八佰》。而今年大年初一即将公映的《红海行动》,更是他继2006年出演《士兵突击》后首度塑造当代军人角色。如果说当年演绎“不抛弃、不放弃”史今班长,是一名本本分分的军中“好人”。整整十年后,张译接过杨锐的角色则是一名意气风发的军中“强者”:中国海军“蛟龙突击队”队长。
“大臂带动小臂,大臂与肩膀平齐,小臂至手腕绷紧,手腕如果是塌的或者是外翻的,这都不合乎中国军礼的标准。手心冲下,五指并拢,大拇指顶在食指第二个关节处,所以手掌会略微有些弯曲。中指指尖一定要对着眉毛、太阳穴的位置,这样才能显出精气神。”电话的另一端,演员张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告诉我。
点开百度百科“张译”,一张他身穿西服正装,领带袋巾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照片先就映入眼帘。照片中,张译敬了一个军礼——将这些信息汇总,多少见得事主今日的风光:2017年,凭借电影《追凶者也》和电视剧《鸡毛飞上天》两部作品,他摘得第八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年度男演员奖,在稍后的第23届上海电视节上,更领受白玉兰奖捧得“视帝”。随着个人稳定的演技发挥日益受到业界推崇,以及通过知乎平台同天下网友开诚布公、广结善缘。庙堂与江湖之间,张译都走得稳稳当当。
这一变化,亦观照到而今现实生活中张译事业与星途的敞亮。你把这话说给他听,电话的另一端,张译刚从拍摄现场回到住地。他默默地听你讲完,“嗯,咱们先说说那张敬礼的照片吧。它是摄影师在我一个连贯动作下拍摄的,而且我穿得还是便装,细究起来这个军礼并不标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标准军礼应该是大臂带动小臂……”
“敬礼,是每一名军人刻骨铭心的动作。”
“丁酉岁末,腊月初七,阴,小雪。红色为吉,福在东南。”1月23日,张译的经纪人黄珏女士在朋友圈中发布文图消息:高群书导演作品,电影《刀尖》是日开机。看发布的照片,大合影中张译同高群书比肩而立,当是全片绝对的男一号无疑。就在此前一天,英国《每日电讯报》从过去100多年的历史里评出最杰出的20部间谍小说,麥家的《解密》为中国独占一席——而电影《刀尖》文本,正是中国“谍战小说之王”的封笔之作。
担纲如此吃重的角色,对于张译而言自然并不轻松。是以这次专访延宕多次,只得千里之外,见字如面。不管是眼下正在江浙某地拍摄“隐秘战线”,还是去年穿梭于苏州河畔四行仓库的“硝烟滚滚”,抑或是在《红海行动》异国他乡的“枪林弹雨”中穿行……作为演员,拜艺术角色的赋予所赐,让步入不惑之年的张译似乎又回归到了二十年前,进入这个行业的本初。
1997年,那是一个春天。哈尔滨青年张译走出北京站,坐着347路一路“吃土”抵达西山八大处,再穿过一大片麦田和一个垃圾场,灰头土脸地来到彼时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报到。从市区到八大处公交车近两个小时的劳顿,让他一下车就开始怀念家乡的风物:圣·索菲亚大教堂、满天的和平鸽,以及空气中松花江水潮湿馨香的气息……“我们进团就剃了头发,领了军装,之后直接就把我们送到接近河北地界山里的野战军作战部队当兵。那年除了是建军70周年大典,也是我们抗敌剧社(战友文工团前身)建团60周年大庆。正常的新兵集训是3个月,但我们这拨搞了四个半月。当时全团都在忙建团大庆文艺汇演,早把我们给忘了。”
作为一名军人进入部队,他要学习的第一件事就是敬军礼,军礼可能也是一个军人最刻骨铭心的军事动作。当时我们每天都有军事训练,最基础一项就是队列动作,这就包括学习敬礼。我当了十年军人,前四年密集化军事训练中是每天都要敬很多遍军礼的,这无法计数。在军营中只要见到上级首长,只要他的级别比你高,见到他的第一面必须敬礼。除此之外单兵战术训练中还有匍匐、卧倒、隐蔽,射击……”
你只是个文艺兵,有必要这么严苛吗?我问。“开头四个半月的新兵训练只能算破题,在这之后十年间我们还不断地被送回部队训练,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要下基层挂职当副指导员,学习带兵。这一套全方位的军事化训练下来,就是因为我们要在台上演兵,演军官,部队的生活必须过一遍。”现在在张译看来,这一遍“过生活”是必不可少的,“军人这种在身上烙印特别深的职业,必须要有沉浸式的体验。当兵时间最少要三个月以上,这样才会有一个基础的军人姿态,要不然你一定行动坐卧走,哪哪都不像。不论是下口令,哪怕是简单地回答一个‘到!都不会像,这是特别可怕的一点。”
“你不能再演戏了,你演戏就是个死啊。”
2007年《士兵突击》爆红,把张译这一批演员推向公众的视野。他在剧中饰演的班长史今,貌不惊人,性格温良,常以自我牺牲成全队友。当年还没有“暖男”这一名词,但他的这一配角却一度成为全剧最受观众欢迎的角色。2009年国庆阅兵前夕,张译因一部纪录片的摄制来到阅兵村,女兵受阅方阵见到他简直就像见到了亲人,“她们几乎见到我就哭。哭得特别凶的一个女兵对我说,自己是因为到了阅兵村后长高了两公分被刷下来的。我当时才知道受阅部队的指战员身高要求是那么的严格。”
对一个演员的最高褒赏,抑或毋宁说桎梏,或许就是当你已然放下了角色,观众却执意要你一直扮演下去。“《士兵突击》这部戏中我是第一个被康洪雷导演确定下来的演员,可能因为现实生活里我比较喜欢小动物,导演说我有‘悲悯情怀,这也许是我和史今的相似之处吧。但我真的不是史今,跟他相比,也许我的生活比他丰富一些,钱可能比他多一点,但我的胸怀没他宽广。论内心力量,我差他很远。史今除了善良,还有就是胸怀博大、重承诺、一字千金,但有时候还很犯倔。”
在犯倔这一点上,张译其实并不输给史今。《士兵突击》中比史今还倔的人物有的是,最倔强的无疑是后来成为“兵王”的许三多。而许三多本来便是张译第一属意要演的人物——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张译的演艺之路,简直完全就是许三多从军之旅的翻版。在投考战友话剧团之前,他先去试了试解放军艺术学院,军艺招生最后一试过后,他的体检表上印有如下诊断,“营养严重不良、脊柱弯曲。”
在战友話剧团期间,张译读了不下2000个苏联剧本,愣是把一本《论演员的自我修养》翻得卷出了毛边儿,他在各种剧组身兼数职——当“活道具”、群众演员,负责画外音、场记,还扮演不同主角的替身B角。“这个B角是什么概念呢?就是A角不死,你就基本上不了台。”张译直白地解释。据说,当年话剧《爱尔纳·突击》的导演五大爷喝多了酒,放下杯盏搂着张译的肩膀这么劝过他,“你真的不能再演戏了,你演戏就是个死啊。”
“毕竟是当了10年兵,一穿军装就会想念。”
张译的倔,更在于“ 成为”史今后执意地放下“。演完《士兵突击》后好多人说,这个演员演得真挺好的,但很可能是本色出演。我当时不服气啊,一定要演一个我来塑造的角色,演了《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的孟烦了,后来又有另外一种声音说,这也是一种本色出演,这是他另一种‘本色。我就说那不行,还得封住你们的嘴,所以就一路演不一样的角色。直到忽然有一天,我发觉找到了一种快感:不停地变化自己的角色,似乎就是我做演员的目的。”张译说,现在他想感谢这个行当,“这些导演都特别爱我,经常把一些急难险重的角色给到我。”
贾樟柯导演约见面,让他演《山河故人》,他毕恭毕敬,“我非常喜欢您的每一部作品,从小就看您的《故乡三部曲》。但如果现在让我演一个煤老板,我身上没有爆发户的特质。”陈可辛导演约见面,让他演《亲爱的》,他掏心掏肺,“我生活中都不是爸爸,演不出来一个有孩子的父亲和孩子丢了以后的感受,这个对我来说太难了。在拍摄过程中,每个主演都有孩子,休息的时候大家聊天都是孩子经,我只能把养的猫们的照片给大家看。”正在演的这部《刀尖》,高群书导演一样特别信任张译,“但他每次信任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肝儿颤。我始终觉得自己和这个角色中间有巨大的鸿沟,当然不只是这部电影如此,我每部电影都是这样。”
影评人孤独岛主认为《亲爱的》是张译电影表演事业发展的分水岭,“他饰演的男配角在生日宴上声明放弃并决定重启人生的戏份中,张译赋予角色一种超越隐忍本身的隐忍感觉,显示出其将角色情绪与背景做一种缓慢极端化浸入处理的出色能力。而在《山河故人》中的张晋生,张译事实上是通过一种平和的方式凸显角色的不平和,用沉默是金集中表达张晋生满身的戾气,来达成推动叙事的潜移默化效果。”
十年间,张译在大大小小二十余个角色的兜兜转转之后,众人忽然发现他们曾经熟悉的“史今”再也没有出演过任何一部反映当代军人生活的影视剧。这是为什么?我不禁要问。“演完《士兵突击》后,我觉得自己开始不熟悉部队了。听到过战友们的讲述,部队现在的变化,待遇越来越好,装备越来越强,尤其是我听说兵源素质大幅度提高,一批一批的大学生士官进入军队,这样的新鲜血液对整个部队素质的提高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张译说他特别担心一件事,除了史今班长之外自己还能塑造出什么样的当代军人?“让大家觉得既是他们心目中的军人形象,又和过去(饰演)的有所区分,我怕分不开。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内心当过军人的这个结。毕竟是当了10年兵,一穿军装就会想念。”
Q = 《北京青年》周刊A =张译
“那个阶段,我其实是个体验派演员。”
Q: 《士兵突击》恐怕是你所有采访中都绕不过去的一个点,你个人觉得这是为什么?
A:它在当年是一部现象级作品,那个时候中国互联网的业态刚刚成型,过去的《红楼梦》、《激情燃烧的岁月》都是高品质作品,播出的时候万人空巷,但只有到了《士兵突击》的时候,电视平台与互联网平台才真正开始密切结合在了一起,它马上就在网上被发酵成了一个超高热点的话题,进而变成一种效应。受益于此,不光是我,包括我们那批人之后被采访时都绕不过去。《士兵突击》是我们不少人事业的原发点,是一个里程碑,可以说没有《士兵突击》就没有我,没有我们那一茬儿演员今天这番事业的状况。还有一点,可能我后来所有的表演,都没有超越当年对史今形象的塑造。
Q:《士兵突击》有两场戏,我个人印象特别深刻,这里请你做回顾:都关乎脱军装的,一个是拉开战友许三多紧抱的床铺,对他说“你的心里有一朵花”;另一个是和张国强一起坐在吉普车里路过天安门,嘴里塞着大白兔奶糖,咧着嘴哭。
A:那个时候的表演还是比较原生态,没有那么多经验,没有那么多技巧,也不大知道外在该怎么去表现。但《士兵突击》整部戏的气质,这个角色所需要的属性,恰恰需要一个这样原生态的演员去诠释它。那个阶段,我其实是个体验派演员,表演出来的东西都是我曾体会到的,自然而然的流露。部队是我所在的部队,老兵复员,军官转业是我每年都可以看到的景象,而且我个人对部队有非常深刻的情感,从18岁到28岁的青春年华都是在部队度过的。再一个《士兵突击》脱胎于我所在北京军区的话剧《爱尔纳·突击》,这出戏我作为场记,跟了三年,对这个故事了熟于胸,对这个故事也是极爱,里面每一个桥段我都会掉眼泪。所以在拍这两场戏的时候,真的完全是用心去感受的,心到了戏也就出来了。
Q:后来我们知道,在士兵突击摄制组拍脱军装这场戏的时候,也是你个人在真实生活中离开部队,离开战友话剧团的同一时期。
A:严格意义而言,《士兵突击》杀青当天我收到转业报告被批准的通知书,这部戏我们先拍了云南,之后是成都,最后一场戏安排在北京,因为要拍天安门,这个时候剧组其他人都撤了,就剩下我和张国强。这部戏我们拍了半年,分别时刻离愁别绪自然是少不了的,再加上自己可以脱军装的通知,所以这场戏确实受到了人生际遇的影响。但我把许三多从床板上拉起来的戏是在云南拍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个人转业的申请能否通过。
Q:你演哭戲的诀窍是什么?生活中哭泣是否是你的一种解压方式?
A:我是个一想到哭戏就怵头的人,太为难了。当年我们拍《亲爱的》,我和黄渤就交流这个事儿,男演员演哭戏实在是太难了,尤其是我们俩吧,平时生活里根本就不哭,对自己哭泣的样子、哭声都是陌生的。所以在拍戏的时候,你哭一嗓子,这声音首先会让自己很陌生, 继而瞬间就会有一种自我审视,一旦有这种心理状态,那完了,你就哭不出来了。我专门为这事问过王宝强,你知道他演哭戏才棒呢。宝强说特别简单,你就瞪着眼睛,别眨眼,然后憋一口气,眼泪马上就下来。但这法子,我是百试百不爽。如今演的戏多了,我早已从体验派变成了方法派,可唯独是哭戏,我没法用方法派的招数,首先我没法用方法去挤出泪来,其次我觉得用方法哭出来的泪缺乏信服力。
Q:我相信你是不会用眼药水的。
A:不敢用,那对演员而言是一种耻辱。
“四十不惑这件事对我来讲目前还真的没有解决。”
Q:你是如此熟悉部队生活,可是为什么在《士兵突击》之后基本没有再饰演过当代军人角色?在大银幕上,你甚至饰演的“坏人”更多些。
A:演一些小角色或者所谓的坏人,有缺陷的人是一个强大的乐趣,我有这种“恶趣味”,总是想演一些不太一样的角色。总演一个好人实话讲也不容易,“好人”的创作空间非常狭窄,给他找点缺点挺费脑仁儿的。演坏人,你可以去发挥想象,展现一种不合常理的逻辑。
实话讲做演员有一个过程,如果他越来越出名,看似机会越来越多,实际上也会越来越远离生活。我过去还可以去坐公车地铁去观察生活,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这个机会了。戴着墨镜口罩一样会被人拍下来发现。所以希望在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能尽量多接触一些接地气的作品。
2006年我接《士兵突击》有底气是因为我就是部队的人。但是你让我之后再演类似的角色,实话说我实在没底。直到《红海行动》,那种“离愁别绪”的劲儿过去了,我也长大了。再加上确实于冬老板和林超贤导演是非常值得合作的,才会想去再穿一次军装。
Q:说到《红海行动》,此次你饰演的是一名特种部队队长,上一次演史今也是班长,你怎么演绎这两个集体中不同的“领袖气质”?
A:我在红海行动中演的这个角色叫杨锐,是特种作战小分队的队长。这个角色的要求是冷静的,理智的,而且作战能力要非常强,他还有能够在关键时刻独断专行违抗命令的一面,这需要我把曾经见过的部队的指战员的大量的形象放到脑子里来。
说来说去还是要感谢当过兵的这段经历,除了对军事动作的熟练之外,还有服从和指挥,这两项技能对一个军人,特别是一个军官,是必须要学习到的,我过去刚当兵的时候,有一件事让我特别困惑,一个人要怎么下命令,才能让别人听着很舒服,让别人去行动,而且要有执行他命令的欲望和激情,我一直都想不通这件事。我曾试着偷偷地去喊过一些口令,发现喊出来的那些声音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后来在做队列训练的时候,队长要求我们每周轮换一次班长,也就是说,每隔一段时间你都有机会去指挥这十几个人,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才开始培养自己的口令。部队的口令分为动令和预定的,没有当过兵的人,不知道口令是怎么喊的,声音也不像军人,军人说话都是声音短促而有力的。所以我现在下口令的时候,一千个一万个战士都会听我的口令,因为他们知道我是行家,再加上我后来去38军做指导员,管一百多个士兵,所以在后来影视剧中接到了班长或者队长的角色,我都会信手拈来,而且对发口令这件事儿并不发怵。
Q:由于是饰演特种部队队长,需要对你的体能和装备实操提前培训,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A:我们的正式训练是在摩洛哥卡萨布兰卡市内展开的,剧组在开机之前,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卡萨布兰卡当地的废墟,大家在里面进行了半个月左右的封闭训练,每天除了体能的训练之外,就是特种作战的军事技巧训练。剧组给我们请了一位黄教官,他是真正的中国海军蛟龙特战队的退役军官,给我们做大量的指导工作。后来我发现特种兵战术动作跟我们野战军是完全不同的,包括持步枪的基本姿势都不同。我原来接受的训练持枪时要求枪口冲下,但是特种兵恰恰相反,姿势是枪口冲上,因为特种兵主要针对的任务是反恐或者是近距离作战,这就要求要用最快的速度出枪射击,所以他们要求枪口和眼睛是要在一个水平线上的。体能训练都是必不可少的,但很不幸开机大概十多天的时候我就骨折了,所以体能训练很长一段时间就不能做了。只能一直在坚持上肢训练,天天拄着拐杖去健身房举铁。
Q:《红海行动》公映后,你就四十岁了。不惑之年,如何不惑?分享下你的心得。
A:说是四十不惑,但实话讲,我现在还是很惑的。从生理上来讲,我觉得自己还没有40岁,一直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一个40岁的中年人了,所以四十不惑这件事对我来讲目前还真的没有解决。我从前几年开始进行了一个工作,就是写日记,我觉得写日记除了记录自己每天的生活之外,还有一个就是要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一下梳理。写日记和做日程表,我现在每天除了拍摄工作之外,大量的时间都是在做这两件事,我发现通过这两个办法,自己确实是比过去明白了一些,明白了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白了这个社会是怎么回事,明白了工作是怎么回事,明白了家庭亲人和朋友之间是怎么回事。虽然还没有完全明白,但是确实是比30多岁的时候想清楚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