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力量
陈赛
大卫·威斯纳的异想世界
把一个奇妙的故事盛放在一个美丽的容器里。
在美国,大卫·威斯纳被尊称为“无字书大师”。他的图画书常常没有文字,或者只有极少的一点文字,但图画的叙事性极强,随便挑一张出来,都是对一个人观察力与想象力的极大锻炼。
威斯纳作品《华夫先生》内文插画
美国插画家大卫·威斯纳
比如他的处女作《梦幻大飞行》,是关于一个男孩的梦。其中一幅画中,小男孩侧躺在一个宫殿里,宛如巨人,正俯视一群穿着古装华服的小人。宫殿极为宏伟,让人想起18世纪意大利画家乔瓦尼·皮拉内西笔下巍峨夸张的古罗马城。左侧高高的石柱、宽阔整齐的石阶,显得十分庄严优雅,但随着视线向右,建筑渐渐变回粗粝的岩石。从男孩折叠的双腿之间可以感觉到整个建筑的纵深,仿佛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宏大。
男孩的右肩膀上站着三个小人,最大的那个披着灰色长袍,戴着帽子,似乎在演讲。左边地下,我们看到一本合上的书,露出一条绿色的尾巴。右侧是五只小猪,探头探脑,似乎在寻找什么。男孩脸上呈现一副迷惘的神情,似乎正神游于两个世界之间,让你忍不住想赶紧翻页,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大卫·威斯纳来说,图像是一生激情所在,而他对图像的兴趣,从一开始就是故事,而不是绘画本身。他少年时代迷恋漫画,尤其是《花生》、《Mad Magazine》(以嘲讽流行文化为主旨),以及漫威的《神盾特工》等。年纪稍大,则喜欢躲在图书馆一角翻看艺术家的画册,但他说自己看任何一幅名画,都像是看故事里的一个场景,或者电影里的一个镜头,好奇这一幅画面在被捕捉下来之前和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即使《蒙娜丽莎的微笑》,最让他着迷的不是蒙娜丽莎的微笑,而是她身后的风景,更像是火星,而不是意大利,仿佛正在上演一场科幻剧。
后来,他在罗德岛设计学院读书,曾经尝试过许多视觉叙事的媒介,比如漫画、动画、电影,但最后认定图画书才是最合乎他理想的媒介。在他看来,图画书的视觉语言看似简单,但实际上表现手法十分精致而复杂。结构上看似有诸多限制,但于限制之中却又包含叙述方式的无限可能。它还独具一种超越其他任何媒介的幽默潜能,“也许只有卓别林和巴斯特·基顿才能将如此全面的幽默元素集于一身”。
《疯狂星期二》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是他第一部获得凯迪克金奖的作品。在某个不知名的乡村,星期二晚上8点左右,池塘里昏昏欲睡的青蛙突然被惊醒了。接下来,没有文字的描述,只有在荷叶上尽情飞翔的青蛙带你穿越城镇的每个角落……
在这本书中,他大量借鉴了漫画和电影的叙事技巧,以漫画的画格扩展或压缩故事的时间线,画面中还有大量的特写、中景和长镜头的转换。作者以一种极为精确的手法描绘一种梦幻的氛围。青蛙和村庄的风景都描画得极为真实与细致,读者几乎能闻到乡村新鲜的空气。一次次具体到分钟的报时,烘托得魔幻时刻更加真实,读者的心情也越来越像书中那位深夜吃夜宵的男士,被迫相信一件无比荒唐的事情。仿佛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的窗外也有群蛙飞过。画中这位男士据称是作者本人。他在一次采访中说:“我就是觉得自己必须在这个故事里面。”
一个老太太在电视机前睡着了,“我并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为她构建了一整个世界。画面中的每一个视觉元素,都是在讲述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终于,夜色褪去,清晰、明亮的晨光映照着远山淡淡的暗影。绿野寂寂,近景中的青蛙们在田间跳跃,看着有点迟缓、疲倦、意兴阑珊。三张小图分别切出魔法耗尽前的三个瞬间,掉落、入水、停驻在荷叶上。最后一张小图上,一只青蛙支颐不语,看着不太高兴,另外一只则仰望天空,大概想着,能否再飞一次?
经常有人问他,《疯狂星期二》的灵感来自哪里?你是对青蛙有什么情结吗?你是不是有一只青蛙宠物?你是不是住在沼泽地附近?
他的回答是:“事实是,想象力不需要外部刺激。看一个孩子玩耍,就是看想象力无远弗届的荣光。”
大卫·威斯纳出生于1956年,是5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他们家住在新泽西的郊区,周围是一片小树林和几英亩未开发的空地。但在他和他的小伙伴眼中却是史前丛林、茫茫宇宙,只要一点点信仰,就能看到翼手龙在头顶盘旋,外星人登陆地球。他曾经说:“我所有作品都不过是一个美国男孩郊区童年生活的产物。欧洲、亚洲、南美的孩子竟然都能欣赏,这个事实至今让我惊叹不已。”
威斯纳作品《飓风》内文插画(上、下)
這种童年生活在《飓风》中得到了最完整、生动的记录。这也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某个飓风来临的夜晚,大卫与乔治兄弟俩在家中躲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飓风过去,发现一棵大树倒在邻居家的草坪上。这棵倒下的大树于是成了他们假装游戏的道具——“第一天上午,他们玩了丛林探险游戏;下午,他们周游了七大洋,乔治掌舵,大卫眺望地平线,谨防海盗船的袭击;第二天、第三天,他们穿越星际,还去过更远的地方”。
这本书基本上就是大卫·威斯纳的童年回忆录,兄弟俩的房间基本上就是从他自己小时候住过的房间里复制过来的,床、被子、灯、玩具,还有墙纸上的火箭、热气球、放大镜、大象、瓶中船、书以及奖牌,都是他小时候画在自己房间墙纸上的。很可惜,在书中只能看到一小部分的墙纸,但我们可以想象剩余的部分。他曾经说过,小时候最喜欢画恐龙,在自己的卧室里画了满满一墙的恐龙,那些都是他想象中从后院丛林里捕获的猎物,就像法国拉斯科洞穴里刻满了史前人类的猎物。endprint
成年后,他在书中挖掘的很多创意其实都来自童年的幻想,比如飞行(尤其是让那些不能飞的东西飞起来)、平行世界、海底生物、变大变小等等。
上世纪50年代流行巨型蜘蛛、巨型蚂蚁之类的电影,小小昆虫变成巨型怪兽,或者人被缩成昆虫大小,尺寸一变,日常生活就成了异想世界。《华夫先生》就是这种幻想的杰作,讲一只猫与一群外星人之间的战争。多年前,他曾为一本儿童杂志画一幅封面插画,一群外星人的飞碟坠毁在茫茫大漠之中,翻开封底才发现,那个沙漠其实是一个孩子的沙盒游戏。他一直想把这个想法画成一本书,但苦于没有合适的情节。直到20年后,他无意中在纸上画一个飞碟,画着画着突然觉得很像一个猫的玩具,由此才想到了一个黑猫大战外星人的故事。
9岁那年,他曾与朋友从一条小溪中挖出一个黑色的机械公牛模型。那显然不是一个小孩子的玩具,而是一个成年人的东西。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它的主人是谁?它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这只神秘的公牛在他的画桌上待了很多年,直到1983年他的公寓着火,一切都被烧毁,公牛也消失无踪。他觉得自己丢失了一小片的童年。这一段记忆在他的脑海中酝酿了多年,最后成就了《海底的秘密》——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少年在海边捡到了一架古老的水下照相机,他将胶卷冲印出来之后发现,照片中记录的,是一个个奇幻的异类世界。而且,他还发现,这架相机已经借助大海的潮汐漂流,辗转流传于许多不同的少男少女之手……
他最著名的作品《三只小猪》,则是他小时候看动画片得来的灵感。在那个动画片里有一个角色在跑,急转弯时拐得太急,拐到影片之外去了。当它停下来时,发现自己站在胶片边缘,赶紧又跑回去。“在现实之外还有另一个空间,一个无边无际的空的世界,这个空间的概念让我很着迷。”
一个角色离开故事,进入故事背后的巨大空白——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酝酿了15年,最后以三只小猪的故事表现出来——因为《三只小猪》可能是整個地球上最广为人知的一个故事,所有人都知道它们的故事和结局,不至于对它们原本的命运感到困惑。而且,如他所说:“如果你是那个故事里的那两只小猪,每次都是被狼吃掉,难道你不会有一点动机,想要逃离那个故事吗?”所以,在他的《三只小猪》里,大灰狼一出场就吹气过猛,把小猪吹到了故事之外。小猪们逃走了,悠然穿梭于不同的故事之中,狼却被禁锢在原来的故事里。
在一次采访中,他曾提到对他一生创作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叫《疯子的鼓》,没有任何文字,完全凭借图像传递极为复杂的信息——无论从叙事还是从情感的角度来看,“每一幅画都把我的心智打开得更宽一点”。
“那本书真是一件美丽的东西。羽毛的装订,纸张的感觉,墨水在纸上铺陈开的感觉,连气味也令人迷醉。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想做书,把一个奇妙的故事盛放在一个美丽的容器里。”
其实,他所有的作品都可以如此形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