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花传书:川濑敏郎的花道“侘寂学”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09月26日 09:29

日本花道家川濑敏郎最新作品 书籍

王丹阳

日本花道的世界充斥了太多流派,令人眼花缭乱,从600年前室町时代的池坊,到小原、草月,如今在日本花道协会注册的有400多家。这个多神崇拜、相信万物有灵的岛国,恋花、惜花情结是那样自然地根植在平民意识里。在东京六本木的喧嚷街町中,巷道弯弯折折,神社、庙宇掩映在带着瑟意的夏末之草中,我们来到一个叫“花长”的花店,闲云野鹤般的当红花道师川濑敏郎的“临时工作室”。

摄影 黄宇

闹市的屋顶花园

初识“川濑敏郎”这个名字是在上海的一个茶道老师的茶室中,他的《四季花传书》被作为布景摊在中式的博古架上。茶是中国的茶道,这本掺和了日本禅宗以及千利休茶禅思想的书,置于中国茶道现在大兴的绫罗绸缎做的茶席边,更显得侘寂。川濑敏郎身在日本,虽然他的《四季花传书》《一日一花》已经在中国出版,但是他见到我的时候还是表示常心有戚戚,不知道中国人是否能接受他书里的“侘び寂び”,这个词真正蕴含的况味是一种陋。

川濑敏郎用千年前的“唐物笼”插花

与其说他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插花师,不如说他就是个护花、懂花的痴人,年近七十还精瘦健朗,独门独派让他看起来散淡,却无时不妙语连珠。“花长”的四楼天台是他的乐园,他钻进那一片欣欣的绿意中,这位带着泥土气的智者就和屋顶花园融为一体了。在中国,网上对他的介绍是“自然野趣流”的代表,他对我说,他不属于任何流派,可能是因为30年前欧洲人看了他的花道觉得颇有意思,让人联想起自然和野。

齐人高的萩草如同爬山虎的鳞叶,在风中倾泻着长茎,花园里到处是芜蔓的绿条,已经沾上了些许秋的枯色;一种叫作“鬼灯”的酸浆果形如圣女果,却已经褪去了橙红的皮囊,露出干干的纤维;野菊是玲珑似拇指盖大小的,孑立在疯长的野草边几乎不被发现;还有一种“见返草”,叶子上缀满虫洞,有的都已噬得成网状了,川濑有些爱不释手,拎着一片跟我解释很久。“自然有春夏秋冬、人有生老病死,为什么要去除这些叶子呢?”对于自然造就的荣与枯,他认为应该照单全收。

这个花园里有枯荣,有萌芽和荒秽,是川濑的主要取材处,他需要季节的轮回、自然的雨露在植物上体现,所以这片花园对他来说就是自然的截片。“花长”老板的那些卖不完的花就放在天台上,久之就长成了如今的野样,等着有心人来摘取。老板不会为他特意留着好花好枝,对于日式花道来说,单朵盛开状的花其实是末。花道师本不在乎其本身的鲜活美观,所以川濑认为,去欧洲讲日式花道是困难的,对于爱浓艳丰润以及形态美的欧洲人来说,怎么向他们解释日本花道里的那种侘寂、枯淡?川濑玩笑道,在中国人和欧洲人面前,他只讲配比和造型上的要领。

墙角小瓦坛里只剩莲叶,花去了库房,只见一茬茬木屑色的干莲花倒扎在屋顶,乍看如纸花,去岁摘下的花苞就这样风干待用,还有枯成绛紫色的莲蓬,里边有未取的莲心,川濑拿起一枝倚在墙上,衬着一片两片水中新撈的荷叶,幻化成不同的造型。就是花萼两三厘米处有道折痕,莲蓬45度状垂脑的样子是最可爱的,他如擎着一根钢丝般擎着荷的硬竿子,在墙上转来转去,使我突然想到很多日本文学作品里爱用“姿”字。如《源氏物语》里借花喻人,“若用花比,可谓樱花,然比樱花优美有加,这姿容的确殊异”;东山魁夷在《与风景对话》里,将“姿”与一条路联系,“如今这条路的姿影果真一见如故吗?”。

地震与花道

第二次见到川濑敏郎,是在玉川高岛屋的四楼文化中心。在那里他有一个专属的讲座室,当他向我打开一面墙上的壁柜门时,一摞摞的木匣子填满视线,初看以为是酒窖。可没想到,他收集的200个古花器一个个装在木匣里,其中有千年前的“唐物”,如白头宫女沉睡在深深的时光里,一时间统统醒来,喧噪着旧年的低吟。这些器具全可供学生在课上自选而用,只是不卖。他是个爱淘旧货的人,在日本淘到千年旧物并不是稀奇事,有些东西世代传下来都能说出个准确源头。川濑敏郎有点像个沉浸在自己那本经里的传道人,对照相有严格的要求,比如不能在他离开的时候单独拍花,因为作品还没有完成。“永远没有一个作品是完成的,因为自然是在不停流转着的……”

川濑敏郎毕业自日本大学艺术系,初学戏剧,又在巴黎大学学了电影,回国后却潜心研究起花道来,并当了个自由派,不拜师门也不自立门户。35年前,著名的能剧女伶白洲正子为了写书而遍访日本花道、茶道上的各派,找到川濑时,惊为天才花人。那时一些爱花人从全国各地赶来向他讨教,他渐渐开起了自己的授课班,如今他的工作是每周教三天课,其余时间就用来创作和写文章,和他的御用摄影师一起出书。

川濑敏郎生于京都,家里是池坊花道的御用花商,从小就接触了这种最古老的体系,却从未入门。在日本花道界,宗派林立且等级森严,还各占山头,彼此不相往来。川濑4岁起就爱摆摆弄弄些花草,那时池坊的老师来花店见到他,总是赞叹他。在《四季花传书》中他提起跟花的宿缘,那时京都北野天满宫的御用祭祀菜种是油菜花,每年2月25日芥园道真的忌日,神道祭司们头戴的礼帽上缀满油菜花,满目黄澄澄在空中舞蹈。一种报春的幸福感就自然而然地植入少年的记忆。

“花长”的老板收集了他全套画册,六卷本的36开硬面,叫作《青花》。每部只印了1500册,都在同道人中流传,毕竟一册要上万日元。这让我的翻译相知美和子女士有些咋舌,她的母亲也是小原流的老师,不过那是在战前,东京中产阶级的家中也只能供子女中的一个学习花道或茶道,再多就负担不起了。至今花道仍然是上流社会教习的一部分,花道中的女子在日常生活里穿着映合着四季不同花卉的和服,学习在纤毫之变的季节里选择花器和花材。美和子的家在“二战”中家道中落,所以她小时候只学了便宜好几倍的剑道。

川濑真正在国际上崭露头角是2011年日本大地震后,那时他有了个一日做一花的创意,历经366天,集结成《一日一花》。与各个已成型的流派不同,他依据时节到山野里找最当令的花叶,融入花器中。使日本人眼前一亮的是,他的花多使用单枝,只用寥寥几叶陪衬。花器是古拙质朴的,越体现历史沧桑就越是他所爱,既有20世纪的玻璃细瓶,也有室町时代的金铜亚字形华瓶,还有希腊陶器。孤花配拙器,一种日本人集体无意识中的古侘和寂寥盈满陋室,颇得现代人喜欢。《源氏物语》中光源氏说,“佳人孑然无依,更加惹人怜爱”,由此可见一斑。

用茅草插的花,显得寥寥清寂

“也就是日本地震后,我开始更深地思考花和人生的关系。岩手县几万棵松被摧毁,许多古老植被荡然无存,但这些年在災难现场慢慢长出了些新的野花野草,我想用足迹探访这些新生命,记录些微妙的物候特征。”川濑告诉我,他与池坊的区别是池坊讲规范,把有生灵的花嵌于千百年形成的条条框框里,主枝与副枝,各自的空间关系和花器的胖瘦长短,都有烦琐的套用模式。但他几乎不讲这些,他讲自然、哲理,日本传统文化或佛教,所以慕名而来的人很多。

所以,比起一个花道师,他更想以一个对生命的思考者来进入我的采访,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花和人都是自由的生命,材料、数量都不是关键。日本人喜欢讲集体主义,无法离开一致的东西,但我想倡导个人意识里的‘个,生命是自由发展的,我想把作品变成我一生中意识流变的投射。只是遵循的自然规律都是一致的,所以流派之别是表象,背后的精神应是不变的。”他说。

两年前,他的随笔集《四季花传书》在中国发行,那是他10年前在《艺术新潮》连载的单篇汇编,花照样是些鸟啄虫蛀、风雨侵蚀、濒临枯萎等生死随缘之花。他用了更自由的“投入花”的形式。“日本从古至今一直是一个未经人工雕琢的自然之邦,崇尚‘素之美的心情大概也源于此吧。在这样花草环绕的生活中所衍生出的‘投入花便是‘素之花,即不添加任何人为因素、展现草木花自然姿态的插花。”他在前言中这么写。他说,素就是添一分则嫌多、减一分则嫌少的极致之美。

从“立花”到“投入花”

川濑翻开一册册《青花》跟我解释“投入花”与传统之“立花”的区别。立花是池坊的代表花型,在室町时代,“立花”是作为书院壁龛的装饰花而产生的样式,是插花(Ikebana)的原型。室町时代流行“书院造”建筑,普通人家的和屋墙角开始有了“押板”(日本人今称“床之间”),是一块比地面高出一阶的凹间,可挂条幅或者立以花瓶,当时女子效仿宫廷及庙宇的供花,在逼仄的押板上立花,逐渐成风。

“立”字讲究把花固定,如今是用木塞、海绵、木格等各种小工具,意在让花挺立。川濑将挺立之花解释为“有芯”:“万物生灵皆有主心骨,你从中间不偏不倚地插下去,笔直之态代表阳,一种不会错的真理。但投入花可代表阴,你将花枝随意投入盛水的器皿,让它以本身之形坠落于器口,没有被赋予人为意志。在我看来‘立是公,‘投入是‘私。”他用花型来比作日本传统文化中的个体与自然及社会的共处关系,所以立花如同社会伦理、道德一元论,而投入花就是种私性的追求。

川濑早年做投入花,现在他将在下一册书里探求立花,他说“立”是很难解释的,是人的立身之根本,也是宇宙运行的基本准则,“万物从始点到终点都循环往复在一个‘立字里,‘立就是大道,至简”。我问他,是否因为立的探索之难,所以立花比投入花难做,他却回答,“即使是投入,也要把无形中的那个‘芯时时挂念在心里”。他翻到去年他做于京都大德寺一间草庵里的作品,特意选择茅草和土坯混砌的已经炭黑的墙面做布景,上面挂着一只褐漆锃亮的竹筒,口上倚着一片竹叶,旁边衬着几乎看不见的细细小茎。

“这就是千宗旦(千利休之孙)用过的竹筒,我还原了千利休所崇尚的一种风格。虽然你看到的不是立起来的,但是在我心里它是有‘芯的。在日本人这就叫侘,在中国也许你们根本不会注意,或者认为是穷乡僻壤里的东西。”他说。

立花与投入花的产生其实相差不过一个世纪,立花的严谨之风,源于池坊花道里的佛教、天人合一及神道教的杂交。池坊之名来自京都三条通上的顶法寺的一个池子,寺庙的本堂六角堂看起来如同凉亭,却是圣德太子给当时的隋唐使小野妹子造的,让他潜心编纂带回的佛典,并日日以花礼佛,侍佛者当时称作“专务”,所以后来池坊花道的家元都以“专”字辈传承,如16世纪初确立了池坊花道的池坊专应,以后代代本家都是僧人。

在骨法图里,日本人呼应山川依代信仰,将宇宙分为阴阳二元,日本人将插花又称为“五景花”,则插花本身便具有五体——阴、阳、天、地、人,加之五景花又有五格,正花、令、通用、体、留,所以役枝与副枝讲究点线面的呼应,不能错置,其中也有“诸佛列坐”的意思。

只是后来,第45代家元池坊专永提出一种“风兴”的概念,认为“看到风吹摇曳的菊花,会情不自禁地就有随着菊花摆动的意念;看到秋天太阳映照在窗上的竹帘,会自然生有凉意之感”。所以,风致始终是日本花道里的一种无言之精髓,花道在日文里叫“華道”(kadou),也叫“生花”(ikebana),生花讲究的是如何撷取自然物,使之在壁龛中仍显出生灵。

自然·生命·侘寂

“日本花道并不在于看花,而在于花里的世界观,这是它和西方插花最大的区别,对我们来说,插花只是花道中的一部分。”川濑告诉我们。他在《四季花传书》里,哪怕是一簇油菜花,花器的选择也有讲究,比如用玻璃器皿盛水八九分,投入油菜花,可在迎客时显出亲和力。但用竹编草编的篮就不上档了,显得如菜市场里一抓一把的轻贱。“竹笼适合野菊,但稍有不慎,就会插成一个粗野的农村姑娘,最好能用朝鲜李朝白瓷那种有年代感,未加修饰的器皿……”

川濑敏郎的世界观里,有一种不以微渺而不屑的万物平等之价值取向,比如他还喜欢用棉花来插,那种以档次和价格来区分优劣的取材方法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传统插花中通常将棉花比作雪,与一品红、蔷薇搭配以庆祝圣诞,川濑认为棉花要单插,从江户时代起,棉布的地位与瓷器、红薯相当,所以作家柳田国男写,棉花是种“崭新的幸福”,川濑也喜欢其中可喜的精神。

川瀨讲座室一面墙的壁柜里摆满他收集的二百多个古花器

虽然中国也是棉花与水稻之邦,并引以为傲,却不将此本身视作一种美的情趣来嚼味,实在悬殊之大,也许物哀的反面还有物喜,总之不爱抽象思维的日本人,寄情于秋之末毫,春之初芽,都是极日常的把玩。在我和美和子的面前,花店的老板用两个手掌大的白瓷碟盘,各盛了一块扁扁的箬叶黑糖粽,里边是淀粉和的,凝如黑脂,囫囵一口,美和子欣喜道,这是高档的甜点,还有竹子的香。当她看见碟上有个金线描的菊花图案,说“老板真是有心人”,正是这个季节的配器。

我告诉川濑,在中国,鲜美欲滴、形态拔萃之花为上乘,如玫瑰、郁金香、百合是好的,花死了是必然扔掉的,路边的野花是不会采的……川濑认为从中可见日本人的侘寂美学在世界范围内是独特的。《万叶集》中继胡枝子、梅、菊之后,歌咏得最多的就是芒草,如“秋野美草徒手割,铺屋遮顶居其中,宇治行宫小茅舍,今夜无眠思念中”。这种漫山遍野的廉价之草从古之茅屋,到今之花材,都可见日本人对它毫不犹豫的亲和感。

奈良时代的《万叶集》,已经有插花于头上,甚至是船上的记载,虽然与800年后的花道没有关系,却可见与花为伴的世俗之乐。“春花摘来插头上,秋叶摘来插头上”;“藤花插上船,游浦又游湾,群众不知此,争言是海帆”;“春柳若青丝,折来头上放,梅花摘下来,浮在酒杯上”……最美的咏花的句子都在同时代的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其中一章《清凉殿的春天》,有一幅不胜其烦的春日图景,描绘有荒漠的障子里,女官在弘徽殿上且憎且笑,栏杆边是个青瓷花瓶,“上面插着许多非常开得好的樱花,有五尺多长,花朵一直开到栏杆外面来……大纳言穿了有点柔软的樱的直衣,下面是浓紫的缚脚裤,白的下著,上面是浓红绫织的很是华美的出袿,到来了”。

古典时代的日本文学里繁花漫天的景象,到了禅宗传入日本后有了根本的美学上的转化,将“侘寂”的基因植入禅宗和后世的日本文化的功臣里,人们会本能地提起千利休。自古以来日本人所欣赏的朝颜(牵牛花)花姿,应该如画师狩野山乐、狩野山雪所描绘的妙心寺天球院的隔扇画般,在围墙上争相竞放,直到千利休给丰臣秀吉展示了一枝后,有所改变。那个著名的典故,就是千利休为表待客之道,将满园的朝颜尽毁,留了一枝在茶室的土陶碗中独自芬芳。

而他的孙子千宗旦的一则传说更是侘寂美学的完美注脚。京都一寺的住持命小沙弥给宗旦送一枝新开的椿树花,只是此花飘零之快让人不暇,小和尚一路送到宗旦那儿只剩下一空枝和一掌的落花,宗旦却惜此空枝,将它供在千利休传下的护城寺花筒里,为小沙弥敬上茶。那天川濑敏郎也给我讲了个例子,一个世纪前的日本国文学家折口信夫曾经这样描绘雪,他没有写它的白,“而是把一把雪焐在手里,看着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直到手摊开空无一物,却留一种冷清冰洁之感在手心。在花道里,我讲美的时候总讲这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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